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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卷     臧文仲居蔡

  渾沌一元兮,兩儀中分。天地絪縕兮,萬物化生。萬物化生兮,各效其靈。幽明不測兮,疑鬼疑神。山嶽發祥兮,河洛獻禎。聖人效法兮,剖斷人情。凡民難解兮,日懼災口。焚香祈禱兮,心懵懵而不知所行。

  開闢以來,輕清為天,重濁為地,艮坎相對,河岳居中。岸有虎豹犀象,水有魚鱉鼍龍,惟人為萬物之靈。要曉得人生在世都是假的,就如一年一月,一日一時,光陰倏忽,轉眼便過,終朝碌碌度了韶華,家中事務那得清靜?或者冠婚,或者喪祭,或者爭訟,或者疾痛。開口而笑能有幾日?稍有快活,吃幾碗安樂的茶飯,也是靠天地的。斷不可妄作妄為,希圖富貴事業。所以說:

  布衣得暖皆為福,草舍平安總是春。

  如此看來,窮通得失都有個命在那邊。難道因你艱巧,都被你僭了些便宜?難道守本分的竟不要過日子?常見許多懦弱沒用的人,樹葉落來怕打破頭的,倒也有人憐他,將將就就過了一生。有許多兇頑惡膽的人,不顧利害,不管是非,亂做一番,惹了飛災橫禍,小則一身承當,大則累及父母妻子,反為不美。俗語道:

  世事盡從奸巧得,癡聾喑啞呷西風。

  況且舉頭三尺,便有神明,故作善降之百祥,不善降之百殃。欺心的事一毫也乾不得的,就是瞞過了人間耳目,那幽冥中也有大帳簿與你總算的。比如人來算計我,猶可躲避他,若是一個天來算計,縱使英雄豪傑也沒法處置。所以,積善之家,恤孤慈寡,愛老憐貧,又終日燒香點燭,報答天地,敬禮鬼神,暗暗有保佑他的所在。然又有那一等的人,口念彌陀心如虺蜴,惟是求神拜佛,鬼神也不理他。有幾句醒世的話,可與人道:

  惠迪則吉,從逆則凶。未思獲報,先求飭躬。

  姱修繇己,盈虛在空。盛德既備,食福自隆。營求非分,必取困窮。

  這鬼神有甚麼形跡?不過是陰陽二氣的功能。隱隱躍躍,若有若無,天地間沒有一處不是。就是那伏羲時,龍馬負圖而出於河,神龜載書而出於洛,這些都是鬼神的運用。惟開天的聖人曉得只此二物,可以使人趨吉避凶,故制為卜筮以教人。於是,人人尊崇神道。雖那公卿大夫世家,也都敬奉鬼神。就如那魯國的大夫臧文仲,名辰,他的祖父俱享魯國的恩榮,位列上卿。其始祖僖伯,祖哀伯,極是拘古板,走方步的人。僖伯一見隱公如棠觀魚,就阻抑他,哀伯見桓公要納郜鼎,就去諫諍,至今人人稱頌。所以,功德及於子孫,簪纓累世不絕。說起魯國臧孫氏家,那一個不曉得?只有其父伯氏瓶,是個布衣人,也是有蔭襲的,卻不肯出仕。他道那做官的,一日之間出若於號令,行若干政事,喜怒哀樂少有不當,便是罪過。若身上不寒,肚裡不飢,乃是人生安閒之福,何必定要高車駟馬誇耀貴顯。況我家中豐衣足食,並不缺少東西,便是天與我的現成福分,豈不快活?因此,只在家中安守本分,以度春秋,且極喜放生救物。一日,偶然無事,閒步門外,遠遠望見一個漁父賣魚而來,擔中有一烏龜。伯氏瓶隨問道:「這龜如何藏在擔中?」漁父道:「亦是賣的。」他就喚家人將銀出來,即與重價買了放生。那伯氏當晚便得一夢,夢見此龜口吐人言道:「蒙君大恩,得救殘命,君家日行善事,子必榮貴,位至公卿。二十年後復至君家,以求圖報。」醒來大驚,便與妻子稱為奇事。後有詩云:

  大造無私意,陽和育物微。海寬魚任躍,天闊鳥能飛。

  蠕動皆生趣,浮沉得妙機。慈祥成普濟,善慶自攸歸。

  伯氏瓶想道:我既是個布衣,又叫子孫甘口恬退,後世家聲便不能振起了。終日躊躕,時常口口思量,祖父立朝已久,頗有重望,同僚故舊甚多,口去見他,豈無幾分情面?正欲攜了兒子前去謁見,口意天從人願。只見那魯國的相知故舊,不待他去相求,一齊薦舉。先因他祖父情多,又知文仲抱負非凡,以至如此。魯君看見薦牘盈幾,日素聞文仲的重名,遂破格擢用,進為大夫。一家歡慶,都道昔日放龜得夢,於今一一應驗,毫忽不差。為此,闔家大小俱信陰陽,說起鬼神愈加尊敬。後人有詩為證:

  放龜得夢信為真,暗室原來有鬼神。貴賤果然天付定,遭逢半點不繇人。

  文仲居官之後,遵依父命,諸事崇厚,凡所職掌,無小無大,一應小心經理,並無缺與。適遇時年不好,天道亢陽,禾稼枯蕪,民不聊生。魯國之人一齊告荒,君臣每日集議,欲解百姓之危,魯君道:「天久不雨。祈禱不靈,不若將巫覡焚之,萬一上天見憐,必然有雨。你道那巫覡是個甚麼物件?也不是物件,乃是兩個人名,那祈雨的女師喚作巫,瘠病的男子喚做覡。臧文仲聽得此語,心中甚是不忍,出班奏道:「天久不雨乃天災流行,此是人君之責,於巫覡無辜,何為受此慘死?君欲救民危急,莫若修政施仁。人力格天,自然下雨。自今民遭飢饉,速宜遣使請糴於齊,庶得解救旦夕。」魯君即便依允,一面遣使齎帛到齊國告糴,一面率群臣齋戒修省。未滿旬日天果大雨,國中老幼男女無不感佩文仲的恩德,這也不必絮煩。自古否極泰生,泰極否生,又道久晴必有久雨。魯國遭此大旱之後,自必有大水相繼。只因文仲崇信鬼神,廣行德政,上天先賜一個響報與他,使他知覺,好令他預備祛水之策。你道甚麼一個響報?忽一日,魯國南門城樓飛一隻大鳥來,歇於屋脊之上竟不飛去。這鳥的生相與凡鳥不同,世人未經目睹,觀看無不駭異。但見此鳥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。

  蹁躚舞翅,百般彩映,霞輝皓潔,修翎一片,光生雪練。匪兕匿虎,不似南國玉麒麟。如鳳如鸞,好像西方金孔雀。游女征夫俱訝異,山童牧豎共稱奇。

  當時,巡城員役忙將此事報與魯君,魯君隨命臧文仲解驗。文仲一到南門之下細細觀看,竟不曉得此鳥之名,便出示遍諭國中軍民人等,如有識得此鳥的必加重賞。看看日暮,並無一人來說,文仲暗地思量道:這個異物不知主何吉凶?若非總覽古今山海人物焉能識認?我國止有柳下惠是個賢才,他齋居一室不聞車馬之音,草屋數椽僅曉琴書之樂,信是博物君子,多聞多見,必然曉得。就令家僮快去請來,霎時已請到了。兩人相見禮畢,文仲便道:「南門城樓上來一異鳥棲止不去,並無識者。大賢博學無不通曉,特屈求教。」柳下惠應命即便同往,把那鳥細看一回,果然是識得的,乃開言道:「這鳥名爰居。此鳥一至,必主大水,今我國其有大災乎。」文仲問道:「將何法為解可免此難?」柳下惠答道:「歷稽此災,無法可解,唯鳥去,水亦不至矣。」言罷相別而去。文仲心下想道:柳下惠之言斷不虛謬,既然鳥來水至,鳥去水退,一誠可以格天,何況於鳥?若要鳥去,此亦易事。倘一疏懈,水災立至,則魯國人民盡蒙其禍。即回奏魯君,遂著國人鋪設齋壇,安排香案,致牲口肥遁之儀,行豐潔享祀之禮,尊如神明,拜了三日三夜,那鳥方才飛去,不知所之。後人有詩為證:

  海內波濤鼓大風,翩翩吹下鳥如鵬。自來自去垂天翼,不與人間凡鳥同。

  不及一月,魯國的東海忽然天昏地暗,陡起一陣狂風,吹得滿眼塵沙,那方人民無不驚駭。到得下午,大水發了。看那:

  波濤澎湃,止見麥浪翻銀。湧勢奔騰,遠望秧針底線。蛇龍橫騖,家家灶冷炊煙。蚌鱉馳形,處處民無畔岸。正是:須臾變作稽天浸,淹沒荒郊幾萬村。

  於是,文仲聽得東海大水,便說道真個陰陽有准,氣序無差。那爰居信是靈異之物,幸大水不及國中,甚為可喜。其時國中老幼人等無不感仰柳下惠的賢能,臧文仲的誠信。於是,文仲聲名愈振。不意有一件意外之事掉將下來,不惟跋涉長途,且受囹圄幽禁。這也是他一片忠心,自取之咎。那時,齊國土宇昌大,明欺魯國弱小,熟練甲兵,前來侵奪疆界。魯君自思彼強我弱,難以制勝,命柳下惠前去行說。果然被他從容辨論,那齊人竟自退兵去了。柳下惠便得授為士師之職。臧文仲合當災難到了,心中想道:齊魯本為兄弟之國,奈我弱彼強,時欲侵佔魯地,雖彼柳下惠一言屈服,勉強罷兵,將來必有後患。思量所可與齊對敵者止有楚國,況楚王甚是好貨,不若把些珠玉財帛厚賄於楚,挑唆楚王與齊國爭鬥,齊國自救不暇,尚有甚麼功夫來侵我魯乎?不是魯國坐觀他們成敗,反受安寧之福矣。此計甚通,即上疏奏知魯君。魯君覽奏大悅,即命文仲往聘於楚。文仲一面打點行李,一面告辭魯君,遂往楚國聘問。但是,涉水登山,行行且止,路途遙遠,吃盡艱辛。一到楚國,見了楚王,把那贄享之物盡行貢獻,說道:小國久與修好,弟通往來,今特遣臣歲貢,所有微忱,深愧不腆,欣忭之至。那楚王極是愛貨物的,見了這許多厚幣,滿面春風,便覺藹然。細問文仲國中事體,文仲便把齊人侵北鄙的事一一奏明楚王。楚王聽畢便抱不平,大怒。楚人遂有伐齊的意思,又約與魯為盟。文仲拜辭楚王回見魯君,便把楚王的言語奏聞魯君,魯君不勝欣悅。不數日,聞得楚王起兵伐齊,出其不意,攻其無備,那齊人張皇無措,保守兩月不敢出戰。後來割地求和,才得罷休。齊人受了這場大虧,沒處可以出氣,會問轉來,乃知魯國挑起來的是非,結怨愈深,竟成切齒之恨。這魯君原是柔懦怯弱的人,聽得齊國這些光景,日日畏懼,無計可施,置些幣帛,辦些珠玉與齊國修好,或能免禍,就差文仲往齊。文仲明知齊人不快活他,恐此去決沒好處,意欲推托。又因本國並無聰明能幹的,況君命難辭,只得勉強起身。臨行時,與母分別的情景好不淒楚。文仲道:「前番差往楚國,不知受多少辛苦,方得回來。如今又要往齊國,將日奔走道途,閱歷風塵,豈不苦煞人也,但為臣食祿,則此身非我之身,雖殆在所不辭。」於是即發行李,飄然長往,放膽前行,走了數日,已到齊國疆界。文仲正欲整頓禮物,打點辭令,那齊人聞說魯國有使臣來聘問,齊之君臣皆恨心切齒,連忙著人將文仲拘係下獄,也沒得把文仲申訴。好似:

  龍逢淺水遭蝦戲,虎落平陽被犬欺。

  此時,文仲一身俱是桎梏,進退無門。欲要顯明修書,通知家裡,又恐漏泄其機反受人害,只得奇奇怪怪寫下幾句,使人去猜,那個書上寫的果然難解。其辭:

  斂小器,投諸台。食獵犬,組羊裘。琴之合,甚思之。臧我羊,羊有母。食我以同魚,冠纓不足帶有餘,公及大夫莫能知。

  因文仲去齊許久不見回國,魯君正在懸望,忽一日此書寄到魯國。魯國人民以為新聞,未免風聞到魯君耳內。魯君便著巡風官拿來一看,仔細觀詳全然不曉,又命滿朝文武臣工將書去解。你又拿去看,我又拿去看,大家看了好一會並沒解說得出的。魯君便教將這封書投與其母,其母雖是女人,倒也聰慧非常,把那書上的言語剖析分明道:「吾子拘有木治矣。」魯君問曰:「何以知之?」對曰:「斂小器,投諸台者,言取郭外民內之城中也。食獵犬,組羊裘者,言享戰鬥之士而治甲兵也。琴之合,甚思之者,言思妻也。臧我羊,羊有母者,告妻善養母也。食我以同魚,同者其文錯錯者,所以治鋸鋸者,所以治木也,是有木治係於獄矣。冠纓不足帶有餘者,頭不得梳也,飢不得食也。故知吾子拘而有木治。」於是,魯君因其母之言,即發兵口口之。將到境上,那齊人正要殺害文仲,暗暗發兵口魯。忽聞魯國之兵已到境上防守,齊王遂還文仲而不伐魯。文仲便得歸家,脫離羅網,歡喜不勝。見了魯君把齊人待他的刻薄,許多苦楚言之不盡。後人睹此未嘗不為長歎:

  皎皎者污,口口者缺。盛滿必危,崇高見黜。

  攖鱗之凶,履虎之至。自古有然,能識時務。

  文仲歷盡艱危,連遭坎坷,將欲優游林下,仕宦之心正濃,推諉他人,秉國之權誰屬?因此,常防禍變,時慮凶災,日日精求課問之事。那課問中世應動變,亦甚深奧,在昔文王能得詳審,推求極其明白,稍不看得仔細便難斷得分明。比如十件事體,應驗的也有一半,不應驗的也有一半。就是那星家言命,窮通得失非不自有定理,流躔度數,差之毫釐,謬之千里,盡多不准的所在。不若揲著之法,倒無差錯。然而,那揲著中分二、掛一、揲四、歸奇,十有八變,才成一卦,亦費無數功夫。文仲退朝少暇,便把術數去著意精研,深心探討,以為曉得一樣,亦可趨吉避凶。豈知在家未幾,魯君又要差他蔡國去,文仲只得應命,又往那蔡國。你道那蔡國的風俗如何?但見:

  層巒疊嶂,煙水溪雲。翠峰似畫,遠看萬點紅霞。瀑布如飛,望見一條白練。幽禽棲古木,低低曲曲弄笙簧。奇獸滿山林,兩兩三三成隊伍。令人想佳境而流連,睹異鄉而拭目。正是:壯游可遂男兒志,何惜徵車在四方。

  文仲往見蔡君,道達魯君聘問之意,蔡國君臣待之禮遇甚隆,情誼最厚,況且風景堪玩,因此到在彼國十餘日,凡遇名山大川,無不週覽,山童牧豎,無不諮詢。人都不知文仲留心山水、民風土俗,故此到一處便曉得一處的事情。雖深山窮谷中,也要去觀看一番,亦是博聞廣見的所在。終日長歌澤畔,箕踞河濱,每懷物外之感。後有霜天曉角詞一闋,贊道;

  仙翁笑倒,同調人真少。有甚香風吹到,日月摧。乾坤小,利名擾擾,還是清虛好。採藥茹芝足老,勞攘的沒昏曉。洞門深杳,樵牧何曾攪。一片野雲縹緲,白者猿,青者鳥,山圍水繞,圖畫天然巧。寸寸異花香草,地無塵松枝掃。

  文仲於山澤間徘徊久之,便問此處有何奇物?蔡國的人都說道:此處並無奇物,只有一個大龜,其大無比,平昔幽棲岩內,未嘗露形,如遇清風明月之下,間乎出來一見,或一兩年一見,或半年三月一見。祖上傳言,到今不知數千百年矣。他通靈性,若要見他,甚是不易,久在山澤,並不出來攪擾世界。我們也不去驅逐他,所以還留在這裡。文仲聽說此處有龜,既如許之大,決是神龜,乃國家至寶,恨不得一見。日夜管求,只要尋他,那裡能彀尋得他著?文仲暗想道:我今久居於蔡,只因貪愛山水,兼守大龜,萬一遷延日子,返國無期,此事怎了?心中躊躇不定。忽一晚風和景明,夜深月靜,銀河在天,碧潭見底,如此良宵亦是罕有。那個大龜靈異非常,不應埋沒山林,也該出世。這文仲誠心等候,整日望風懷想,心至福靈。偶然見此天色,大喜道:今夜此龜必定出來,吾願遂矣。帶了從人入山尋覓。不多時,只見此龜從巖穴中出,昂頭掉尾,緩步行來。文仲遠遠望見,隨著從人上前,照頭衝破。那龜把頭縮了進去,四足全然不動,就如一隻大浴盆覆於地上的模樣,有百餘斤重,推也推不動,趕也趕不起,死的一般,像這班人做弄。文仲得了這龜滿心歡喜,叫眾人把索子絡了,抬到寓所,點起火來,細看其甲上之文,真個是奇珍異物,世不常有者也。但見:

  隱含綠字,外具赤文。吐五行之秀,生剋動靜俱全。列八卦之義,奇偶陰陽悉備。實是地氣呈祥,河圖再出。

  後人又有詩贊道:

  本是先天六甲師,吉凶禍福有前知。只因人世迷趨避,重教當途問卜筮。

  文仲既得此龜,勝如得珍寶,心滿意足。次日拜辭蔡君,帶回本國。思想大夫之家,藏龜有戒,若論名分原不該藏在家裡。古昔先王命告,凡是所藏的龜,都有等級。公龜九寸,侯龜七寸,子男之龜五寸,惟獨元龜尺有二寸。今龜如許之大,豈不是個元龜,非大夫家所藏也。但當國家的重任,得失憂危時當預防。有此大龜凡事一一取決於他自無差錯,那裡拘得這些古法。然而欲藏此龜,必須安頓得他好。比如虎兕猛獸可以木柙陷阱縶伏得他,這龜本是天生神物,能知過去未來,不可褻慢,萬一有些不到之處,他也未必責及於我,我心裡終是不安。思想起來,自己有一個家臣,名喚漆雕馬人,為人篤實,小心謹慎,況且平生極是尊敬鬼神的。將此龜托他守管,諒不褻慢,可謂得人。就命他構起茅屋數椽,將龜藏在此中,朝日焚香虔誠供養,所卜之事無不靈驗。文仲時常親來觀望。不知此龜原在山林巖壑之間,餐霞吸霧,弄月迎風,受了許多清趣。今居此斗室中猶如桎梏,雖有明窗淨幾,爭如綠水青山,看他似有不安的光景。文仲又喚漆雕馬人與之商量,說道:「龜性素愛山水,市井之內,城郭之中,焉有真山真水?無此兩樣,就養他這裡,他也是不安穩的。」於是,特造一所大屋,廣闊數楹,廊腰縵回,簷牙高琢,看來也極巍麗。想將起來此處雖無山水,也尋個有趣的所在,可以待彼娛樂。特命工匠把那柱上的斗拱都要刻出山來,終日雕鏤,猶如真山。又要叫畫工彩畫,便商議道:花木亦只尋常,與龜也不相宜,不若那水中的物件到是清潔。龜之所喜,把那樑上的短柱都畫出水草來,細細描繪猶如真的水草。就是王公大人之家,堂高數仞,榱題數尺,也沒有這般齊整。文仲不過要這大龜顯靈,故此竭其自己的心機,盡人間的巧妙以造此室,規制已畢,將此大龜藏於其中,凡有謀為必誠必敬以奉之,然後敢去卜問,如此尊禮可謂極矣。文仲又道:一家之人稱他為龜,甚是褻慢,不若別立名色,取一個號。假如取得不妙反被人笑,還是把他生身之地名之。他原出自蔡國,因呼為蔡倒也不差,又避了大龜二字。從此以後,人人叫他做蔡,豈不是尊奉他?文仲奉蔡之心固如此,那蔡受命如響,把那圖書中雨霽蒙繹克,七十二兆,一一剖斷,絲毫不亂,真如鬼神之在目。想將起來,也是一段因緣。這龜生於蔡國,蔡國之人尚不能得,反被文仲得之。且造這等大房屋安頓他,好不尊重。凡有卜問吉凶休咎,禍福禎祥,或趨或避,歷有應驗。文仲亦得龜的功力,人皆以其父放龜之報,亦應於此。有詩為證:

  先年夢兆果為真,異國相遭自有因。卜兆有靈多有驗,從來人物感精神。

  文仲居蔡在家,柒房滿屋,並無形跡,外人也有曉得的,也有不曉得的。只是漆雕馬人素與孔子善,一日相遇,孔子曉得他在臧孫氏家,遽得已久,必深知他家中所作所為的事,因以問及。漆雕馬人見了聖人動問,不敢隱瞞,便把居蔡,事直言無隱一一告說。此時孔子方作春秋,筆則筆,削則削,毫不假借,其於賢人猶要求全責備,故把臧文仲居蔡一事直說何如其知。看來文仲也非不知,只為救民利物,在魯國行了無數善政,就是居蔡,雖要趨吉避凶,嫌他奉之太過些了。當初河圖洛書,群聖則之,為天下萬世利。易經上說,定天下之吉凶,成天下之亶亶者,莫大乎蓍龜。如使龜不可寶,聖人何故說此?但孔子苛責了他一分,說道文仲居蔡,山節藻梲,不務名義,鬼神焉得為知?後人觀此,不可因這一言之貶遂掩了他的全美。

  徒知物類具靈明,卻羨吾心自至誠。試問誰為先覺者,聖人睿知有權衡。

  總評:大譽所歸毀或集之,文仲素有智名,一經孔子品題遂成瑕玷。然則龜豈枯甲也邪,藏龜者豈真愚人也邪。

  又評:末段不把文仲淹沒,甚得抑揚之法。不然人之所為知者,看他竟是個養烏龜的阿呆。千載而下,文仲亦當叫屈。

第七卷     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

  人還有不貪財的,總是他生於奢華之地,眼中看慣了手中用慣了,全然不在心上,到把來撒漫了些,又覺得爽快有趣。那些生於艱苦,後得富貴的人,見了衣服也是值錢的,見了用度的什物也是值錢的,見了珠玉寶貝,這是一發值錢得不必說了。至於銀子、銅錢,這正是當行的美物,就積攢得一釐半毫也覺快活。所以,滿盛之後越慳吝、越無厭了。這些貪財的總是癡人,若是說為著自己,正是:

  萬般財寶俱難帶,去時惟有業隨身。

  若是說為著子孫,又道:

  兒孫自有兒孫福,莫與兒孫作馬牛。

  世人若還看得透時,就是身居福貴,安享榮華,不去妄想妄求,也就算極有人品的。若是身居執政,一貧如洗,這便是宇宙間異人,就是上天也往往秘惜,不肯容易生的。那春秋時,楚國的令尹子文也算得一個了。有詩贊曰:

  身居尊顯押朝班,刻意清廉破利關。輔佐國家成伯業,休名應自播人寰。

  卻說子文之父姓鬥名伯比,他家世為楚臣,伯比正現居大夫之職,適遇楚君差伯比往鄖邑公幹。那鄖邑是楚國附近地方,鄖子聞得伯比來到,自然以禮相待,伯比在鄖住了多時。一日偶然出遊,看見一個鄰女頗有姿色。那女子生得如何?但見:

  臉若凝酥,腮如瑩玉。袖底飄飖,依稀風前之弱絮。鞋尖掩映,分明鏡裡之文鸞。蛾眉蹙黛,嬌癡不肯讓人。檀口生香,俊雅真堪傾國。西子耶溪尋范伯,宓妃洛浦覓陳思。

  那伯比做人最是至誠,況又少年老成,故此看些婦女倒也不甚噁心,只因久在客邊,未免難於消遣,又道情之所鍾正在我輩。忽然見了這等絕色女子,那裡還說得那毫不動情的話?所以,伯比出入之間每每有顧盼之意,或是有遇著的時節,或也有不遇的時節。只因他腳步頗勤,那鄖女心裡也自知覺,兩下漸漸看熱了,從此眉挑目送,暗裡調情。那鄖女也不知丟了多少眼色,這伯比也不知撇了多少風情,不過只要略略遮瞞旁人耳目,還肯顧甚麼體面,惜甚麼廉恥?不思這鄖女竟被伯比勾搭上了,真個是枕邊恩愛,被底溫存,曲盡畏縮之態,難描貪戀之情。當下立誓道:但願永久無負。故此鄖女一心願嫁伯比,那伯比也一心要娶鄖女。初時還瞞著人,後來漸漸人都曉得了,那一日不指著他們作新聞講,惟有伯比和鄖女兩個尚自道人不知的,終日私下來往。過了數月,那鄖女已有孕了。一晚,鄖女對著伯比垂淚而坐,伯比看了失驚道:「何故如此?」鄖女道:「妾腹中已有孕矣。倘若父母得知,豈容再生?妾雖亮,斷不累君,亦自宜保重。」伯比道:「我誓不娶,你誓不嫁。今事已至此,我明日遣一媒人到你父母處議親,倘得應允,即可了你我終身之願。」鄖女道:「如此甚好,但事不宜遲。」伯比道:「准在明日。」鄖女大喜,當下兩人又做了些不三不四的事體,各自散去。正是:

  癡心女子負心漢,兩人合挑偷情擔。一個熟讀痛苦經,一個口念撮空贊。

  次日,伯比清晨起來,梳洗已畢,正待要去尋一媒人了還心願,只見那班同伴從人俱來催促道:我們公務已完,須索及早收拾回去,況且離家已久,家中人俱在那裡記掛。各人自有正經事體,專待回去料理。只管在此擔延,甚沒來由。」那伯比那裡肯聽,只因自有心病,故意千推萬阻,說出許多未完的首尾來。這個喚做真人面前說假話,那班同伴人個個是明白的,逐件剖斷,伯比那裡還開得口,算來拗眾人不過,只得應承道:「明日行罷。」眾人聽說明日起身,各自打點行李去了。你說伯比為何要挨這一日?他指望到晚間再去與那鄖女一會。還圓約了鄖女一同逃走。因此,一日之間無心無緒。只從左思右算,做來有些礙手。自己想道:我本等是個奉公差遣的人,為何私自拐帶人家女子?倘或路上盤詰出來,作事無成,反受其禍。不如索性斷了念頭,連鄖女也不去見他,恐怕見了他時未免有些黏黏切切,倒覺難為情些。直教一夜無眠,次日徑同一班人人起身回楚國去了。正是:

  望斷嬋娟暗倚門,舉頭惟見霧成文。留情空有心千種,不及徵途一片雲。

  卻說伯比回至楚國,復了楚王之命,轉到家中,一心想著鄖女,廢寢忘食。惟有國家多事之時,那伯比原是功名路上人,還肯打起精神來去做一番事業。及至閒暇,仍舊體上害病一般,家中雖有妻小,竟自沒心去對付他,並無子息,中年而亡,這是後話,不必細講。且說那鄖女一心專等伯比去議親事,等了一日兩日並不見有媒人走動,自己立在門首探望,莫說甚麼媒人,連伯比的影也不見了,卻也疑心得極。畢竟是女兒家,那裡去打聽信息,後起忽然聞得人言楚國那起人都回去了。他這心就憑空裡脫了下去,好半日再提不起來,先去暗地裡啼哭一場。慢慢想道:世上人也再沒有這等負恩忘義的了。總是心忙得緊,咒罵也不成一個咒罵,思念也不成一個思念。只是心裡苦道:我如拼得一死,今再沒別說。看看捱過數月,不覺分娩之期已將近了。鄖女口裡雖說要死,你說人生在世,那一個就肯把性命輕輕斷送的?日挨一日,死也不知說過了幾千遍,只是不曾真個死得。那些婦女們說死正與那做官的說致仕一般。所以後人曾有詩云:

  相逢盡道作官好,林下何曾見一人。

  說那鄖女將次分娩,忽然心生一計,走到間壁鄰嫗家裡去。那鄰嫗正坐在那裡績麻,看見鄖女走到,連忙起來施禮,禮畢仍舊坐了。鄖女對著鄰嫗道:「我有一件心腹事情,特來與你商量。」鄰嫗道:「小娘子有何吩咐,我老朽自當效勞。」鄖女把腹中的物件與鄰嫗說了,又道:「他明日出來的時節,還要你替我收藏,著將去撇在曠野地方。」鄰嫗失驚道:「這事決難奉命,倘或你家父母得知,見罪老朽,我卻擔待不起。」鄖女只得再三哀求,又將幾件衣服首飾送與他。你說那些婆子們見了錢物連性命也不顧了,那有不應允的?鄖女既得鄰嫗應承,卻把心放了幾分,且自歸家再作區處。不過數日,鄖女果然生下一個小孩子來。那時鄖女的父母自然有些知覺,爭奈家醜不可外揚,到此田地,也喚做沒奈何了,任憑鄰嫗來替他遮遮蓋蓋,藏了出去。那鄰嫗自藏了這小孩子出來,心裡想道:前日那主東西如今已好消受的了,只是這個小孩子也須與他撇得乾淨,日後還好覓他些財物。算來算去,止有夢澤那個地方是第一僻遠的了。當下鄰嫗連忙把些破衣敗絮包著孩子,揣在懷中,竟望夢澤而去。行了數餘里,走得那婆子腰癱背折,叫苦連天,遠遠望見一座林子正是夢澤。鄰嫗眼見不遠只得又走,竟似掙命一般,堪堪走到面前,果然是個兇惡地面。但見:

  高樹搓椏,一片陰雲異影。老藤衰短,幾枝古怪奇形。清風過處,一聲聲鳶叫猿啼。慘霧移來,一陣陣神愁鬼哭。背坐崇山,數不盡青峰插漢。前依大港,拍不了白浪滔天。狐狸與獐兔成群,虎豹共豺狼逐隊。真個是樵夫不敢執斧而伐木,村豎不敢橫笛而牧牛。

  鄰嫗撇了孩子,轉身便走。你說那婆子來時已是走不動了,此時為何倒走得動起來?只為看了這荒僻景象,也是要性命得緊,慌慌張張管甚腳高步低,往前亂奔,霎時已到鄖女門首了。鄰嫗暗暗回復鄖女,那鄖女口裡不言,心中暗想:此孩兒身子實出自我肚的。母子天性,未免有割捨不得之意,這也繇他做主不得,只好空自掛懷。正是:

  暗裡和針吞卻線,刺人腸肚係人心。

  卻說那小孩子撇在地上,四邊並沒人影,想來也再沒有活的道理。況他才離母腹,只消半日之間,就該凍殺餓殺的,難道這幾個畜生到會撫養他不成?只不馱他去嚼下肚,也極承盛情了。正不知畜生,只不能彀像人這般會講話,他的靈性原自與人一樣的。況且他那些鳴叫聞嗅的光景,就是他的說話。如今撇這孩子睡在地下,那些狐鼠麂鹿這班畜生也都發哀愍之心,不去驚害他。忽然又跳出一隻大蟲,你說這些些小孩子,彀他做甚麼點心?卻不知正是一隻乳虎,他的小虎適湊死了,故此見了這個孩子想是有些前緣,大發慈悲,自己身子盤曲了,眠在地上,將乳放他口中,那孩子天生天化不覺吮了幾口。從此日食虎乳,習以為常,似人間奇子。你說那世上戴紗帽的,人人稱他是虎而冠的,故此把一個楚大夫的種,將來過房與老虎做兒子,這也不為異事。一日鄖子帶領許多軍兵士卒,擎鷹牽犬,出來打獵。先從近地游畋一番,還覺不暢。鄖子吩咐眾人道:我們必須直到夢澤走一遭,方快吾意。那夢澤地面又廣,野獸甚多。眾人聽令,即便欣然而往。頃刻之間,早已來到夢澤。那鄖子和眾軍士們,無過是槍刺野獸,箭穿小鳥,大家戲耍一番。偶然撞到一個所在,只見一個大蟲睡在那裡,眾人一齊驚喊,鳴鑼擊鼓,趕向前去。那大蟲全然不動,眾人又道是只死虎。內中有大膽的出頭去定睛一看,老虎身邊卻像一個小孩在睡著,又看一看是乳著一個小孩子,因此不動的,眾人都叫道:古怪,我們且趕了老虎去,大家看個明白。當下擊鼓鳴鑼,搖旗吶喊,那老虎被人攪擾不過,只得慢慢走去,轉身回顧也有不捨之意。眾人道:虎生人決是妖孽。又有的說道:老虎都生起人來,還是祥瑞。鄖子道:大家都不許喧嚷,且去抱那孩子來看。那些從人爭先去把那孩子抱來鄖子面前,那孩子生得如何?

  雖未見虎步虎行,顯他富貴之相。恰早露虎頭虎額,可徵將相之資已落虎口。偏生大難無口如將虎鬚,且喜平安無事。豈狐假虎威哉,其大人虎變乎?

  那鄖子把這孩子仔仔細細上下週回相了一遍,見他生得端莊凝靜,心中到十分歡喜他,就吩咐從人道:我們帶他回去,撫養大來,且看如何結果。那些從人答應了,起初各自爭先奪去抱他,如今已有鄖子吩咐,大家俱要稱功,好好懷抱,無敢一些驚動,回去送進鄖子衙內。正是:

  今日得君提掇起,免教人在畜生中。

  自此鄖邑大小人等,那一個不傳說老虎生人的新聞,都道生在夢澤地方。如今現是鄖子救養衙內,只因傳說已久,漸漸吹入鄖女耳朵裡來。鄖女想道:這分明是我前日所生之子,只是不好明說。又暗暗保佑道:但願他長大成人,再得母子完聚,也不負我這一番苦楚。那鄖女在家時常怨恨伯比無情,所以父母要把他嫁與鄰人,也不十分推阻。及至聞得這兒子是鄖衙收養,萬一長成,自有團圓之日,誓不改嫁。父母拗他不過,只得繇他在家罷了,把一個嫁字再不提起。後人有詩云:

  奇聞原是尋常事,只為常人自好奇。眾口一時傳動處,幽聞才解暗中疑。

  卻說鄖子把那孩子養在家裡,與兒子一般看待,漸已長大。鄖子想道:這樣一個沒名沒姓的人,怎麼著落他?不如脫空取個名兒,日後也好呼喚。因此就取他姓彀,名於菟。你說彀於菟這個姓名,是怎的解說?原來楚人在春秋時還是夷狄,所以管仲攘夷狄,正是攘楚夷狄的語言,與中國全不相同。若要解說出來,就如今人翻譯梵字一般。那彀字是他那裡的乳字,於菟兩字是他那裡的虎字,彀於菟猶華言乳虎也。這是就將前日帶回的來歷,把他做個小虎看待的。又過數年,這彀於菟從師講學,卻極聰明,極賢能,鄖子甚愛他,又替他取個表字,叫做子文。再過十餘年,朝野聞名,大臣交薦,楚君竟舉他為大夫了。果然居官清正,作事忠勤,那一個不贊他,那一個不讓他。當時遍國中遂有謠曰;

  芝草無根,醴泉無源。孰為為之,受命自天。良臣眠址草芊芊,吁嗟乎於菟產英賢。

  那時子文雖是新進名重一時,就是楚國世臣也沒有甚麼人了。楚國惟有鬥姓世為卿大夫,有功於楚國的,正是若敖氏之後。只因伯比已死,並無子孫,其餘宗族人丁頗多,有才幹者實少,楚君常常思念若敖氏之功,對著群臣道:如今伯比死後,既然無子,族人如有可用者,卿等亦當舉薦一人,俟朕採擇。時令尹公子元出班奏道:臣有家丁一人,他曾服役於伯比處。先年伯比在鄖,曾通於鄖女,已經有孕,後來未及生育,伯比先歸。不如前遣一人去鄖探聽,如鄖女果曾生子,這便是伯比的遺腹,若敖氏的嫡派了。楚君准奏,遂面諭公子元,著他即遣家丁往鄖打探詳細回復。子元領命出朝到家,即喚家叮噹面把上項事情一一與他說了,隨賞了他些盤費著他往鄖前去。正是:

  為念先臣兮,不忘後臣。傳說死臣兮,曾留生臣。微臣有聞兮,上奏吾主。主君遣臣兮,臣又遣臣。

  那家丁到了鄖邑,一連打聽數日並無影響。你說這家丁原是跟著伯比來過的,為何也沒處尋問?只因這些私通的勾當,即便人人曉得,若明明說了,便有是非口舌,故此沒人敢說。況且隔了二十餘年,這班前後左右的人,都不是昔年那起熟識的了。真叫做眼眼覷生人,去問那一個好?不意中恰好間壁那個鄰嫗還在,其時已九十多歲了。到底婆子家的口嘴不十分謹慎的,七搭八搭說了出來。又道家中不好留得,拿去撇在夢澤,後來遇著鄖子出獵,收了回去,大家傳說是老虎養的,其實不過只吃得老虎幾口乳。若要根究他的死活,必須去問鄖子,便有下落了。家丁得了此信,竟到鄖子衙中,見鄖子說道:「小人奉令尹之命,到鄖邑來訪求伯比大夫的遺子。聞說棄於夢澤,得蒙府中收養,不知後來存亡如何?」鄖子道:「我那日出獵之時,果見一個小孩子在地下,恰好老虎在那裡乳他,實是怪異的事。因此帶他回來撫養長大,就替他取個表字,喚做子文,又替他捏個姓名喚做彀於菟。如今現在國中為大夫,難道你們不曉得?只想那個名姓也就該明白了,我卻不知他是鬥大夫之子,緣何到在此處?」家丁也把前番私通,鄰嫗抱棄之事說了一遍。鄖子點頭歎道:「真是奇事。」那家丁辭了鄖子,轉到楚國,便去回復令尹,把初時訪問鄰嫗,次後訪問鄖子的話一一說了。公子元大喜道:不惟斗室有後,又替國家舉了一個賢人。明日早朝就把此情奏與楚君知道,楚君大悅,即宣子文到來,命他繼續若敖氏之祀,依先賜他姓鬥,還要商量與他改名。子文上前奏道:「人生在世,凡事俱有定數,不若存臣原名,以示不忘本之意。姓則須復,名不必改。」楚君道:「卿言甚是有理。」竟把原名之上加一新姓,凡是一應誥敕,與夫疏草之類,上面都寫作鬥彀於菟便了。子文出朝,文武官員盡來作賀。子文先去謝公子元。那公子元見了子文,極口贊美他的才德,又道前日差去探信的家丁,原是令尊的舊役,如今也送還大夫。子文道:「正要商量遣人去迎接老母,此人路途頗熟,若得見賜這是極感盛情的了。」話畢散去,子文回至家中,即忙就差舊役家丁去接母親到楚國來奉養。自今已後不稱鄖女,竟稱太夫人了。不過幾時,太夫人自鄖接到,那太夫人並不曾認得了文的面孔,子文也並不曾認得太夫人的面孔,母子相見宛如夢中。過了數日,家中女眷們細細講說,才曉得伯比正為相思而亡,太夫人不覺愈加傷感。詩曰:

  永訣孩提二十年,常思無地可求全。天教母子重相認,不見槁砧倍慘然。

  那時楚國中人,個個把子文的這件事傳作新聞,只有子文一個族人鬥般,他自恃有些小才,希圖繼襲伯比之後叨竊富貴。不料公子元去訪求子文來,把他原自乾擱起了,因此懷恨在心,一日挾了匕首把公子元刺死。楚君聞之,立刻把般斬首示眾,就命子文為令尹。那時,正是齊桓公擯楚之時,楚國多難,子文極其勤慎。因子文做了令尹,那些大小官僚都道他是虎種,畢竟凶狠的。他卻緇衣之衣以朝,鹿裘以處,未明而出,日晦而歸,朝不謀夕,家無盈積。自毀其家以紓國難,絕無咆哮之意,意不像食虎乳的。他在國中治兵也不曾殺戮一人,絕無暴戾之態,那裡曾像吃虎乳過的。做了幾年,致仕家居,朝中無人任事,又起他去做令尹。做了又罷,罷了又做,所以當日都說他三仕為令尹。三已之,他也並不曾形於顏色。他的下首正是子玉,那子玉為人傲慢,人人怪他。惟有子文與他交代之時,必竟和顏悅色,把舊政一一告他。真所謂:

  老成謀國多忠慎,不憚殷殷誘後人。

  子文居家極貧,甚至炊煙不繼。楚君知之,每每將脯一束糗一筐以餽子文,子文即逃往深山中避之。楚君見子文逃避,不敢復餽,子文方才回家。家中人私下問子文道:「何苦若此?」子文道:「國中百姓多有不足者,我安得獨取富焉?」故此家人們也都不敢勸他了。自奉甚廉,事母至孝,一生忠慎清介,老來無疾而終。後人有詩贊曰:

  身居宰輔抱深心,只積清心不積金。博得高風千古在,欲從後世覓知音。

  總評:從來未有以老虎為乳母者,有之自子文始。當時姜口棄后稷於冰上,飛鳥以翼覆之,則飛鳥即后稷之乳母矣。兩種乳母俱來得甚奇,而后稷令尹兩人不聞有報乳母處,亦可謂千古遺憾。

  又評:子文身為元老,即國君有賜亦不應逃。不然,後世老臣俱有存問之例。睹此皆有愧於子文。吾以為不如把子文罵做矯廉,還好使後大老有著腳處耳。

第八卷     孰謂微生高直

  國風漸靡柔,人性亦紛鑿。與物相為搆,蕩乎流莫著。

  理斲氣自消,神威形安托。敝哉抱空質,俯仰多愧怍。

  卻說人生於天蓋地函之中,日照月臨之下,豈非甚大甚貴?若是昏聵之人,徒知其生,不曾明白那所以生的緣故,母惑乎形生雖存,猶之遄死一樣。吾謂人在世間,既邀造化之幸做了人,具了五官百骸,知覺運動,必須要將那平易簡率之理,藏於身心性命之內。如喜怒哀樂、是非好惡,乃人生必不少的。若能耿直為性,不偏不倚,無曲無私,何畏何懼?坦坦然,一味正大光明,誠信篤敬,直道而行。以之事君,自然勿欺;以之事父,可稱大孝;以此交友,不至不信;以之處鄉黨鄰里,豈有不能和睦?以之出仕治民,必無貪污酷虐。可見人之真直,無往不利,觸處皆通,焉有橫逆之來,為身名之累?故孔子嘗說道:人之生也,直罔之生也。幸而免大聖人立言立教,無非要人是曰是、非曰非,有曰有、無曰無,真真實實行去,一毫不容以假借。一事不至於虛浮,便是千駟萬鍾。義不苟取,安能易我之飢寒。隻語片言,義不妄發,豈肯喪吾之節操,這等才算是一個直。如此德行,渾全無一些錯失,使人可議萬世之下,人亦不敢是非之也。至如好名之人,既欲以直自居,實不能以直自持,面似心非,何以為人。有詩為證:

  直道從來不任私,將無作有竟何為。沽恩莫訝人難識,昧己瞞心總自欺。

  這一首詩原是說不直的弊病。春秋時,魯國有一個人,平生不肯做直人、行直事,到頭來忒把主意錯了,不幸受那沉溺之禍。你道他是什麼樣人?名雖讀書,實則懶學,文不文,俗不俗,功不成,名不遂,在閒人這一等內算的。他姓微,名高,當時人皆稱他是微生,或呼他是微生高,又名尾生。此人賦性虛花,務名不務實,專好在私恩小惠上做工夫,全無一些大成之法。且不論他德業何如,即把他出身說起。這微生高也非名門舊俗,亦非卑下凡流,乃是中等之人。讀些書,識些事,頭戴了頂儒巾,在村方上說得事起,鄰里中也算他是個一伯。他的父母早喪,上無兄,下無弟,亦無姊妹,只有區區一人。年紀三十有餘尚未婚娶,身邊並無僕從,乃是單身獨漢。你道他住居何所,作何恒業?只見:

  草舍茅簷,幸傍明山秀水。荒郊僻徑,賴有四舍東鄰。瘠地頗閒,聊以種瓜為業。青山不買,何妨採藥誤生。來往頗多,交遊亦廣,一身支給能多少,碌碌巴巴只是窮。

  看起微生高行徑反好清閒,盡彀快活的了,手頭為何只是不足?人那裡曉得他有一樁弊病,也只因好名市恩,費能誇美。且說他的相與既多,其中貧富不等,有一等不足的,說起少柴缺米,他便那借些與他眼前食用。日後有的時節,那邊就加利還他,這個是有借有還,到底是他利益處。有一等富足的,偶然要買件東西,只是國中沒有,縱有也是貴的,微生高說道:我魯國中乃聚貨的所在,何物不有?況此物決有,其價也不甚貴,他便應承去買。不憚辛苦,賠了工夫,貼了盤費,認貴買來,爛賤賣與那人,只討得一聲作謝。這些虧折竟沒一毫挽回。更有一等人,凡有難做的事與他商量,微生高就包攬了,大則用智用巧,小則用工用力,不但費工夫,還要折錢鈔,畢竟要替他乾成此事方才丟手。因此人都道他是個好人,是個直人,也不見有些甚麼利息。這微生高平生不過要人說他些好處,所以竭力掙持。若論家產,亦只有限,平日生理不過種些瓜菜,採些藥苗,靠這兩般救口度日,那得這許多賠貼?只因他有了這小恩信待人,人也有些少報謝他,所得不抵所費,未免挪東掩西拆梁換棟,手裡越見掤拽。假如他有了這些小活計省吃儉用,本分營生,怕不成家立業,娶妻生子,做一個安閒自在的好人?如今只是一著不到處,弄得左手來右手去,依然是窮漢子、精光棍,有名無實的人。正所謂:

  萬事不繇人計較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

  一日,微生高在家心口相商道:我如今克己利人,也只望別人贊我一聲好,巴得個名聞梓裡,譽出鄉邦,一則好覓婚姻,一則可圖功名。誰想年復一年,日復一日,手頭越不濟了,著甚麼要緊?古人云,不作無益害有益。自今以後只顧自己,莫管他人,卻也乾淨。因此,只是種些瓜菜,採些藥食度日,並不去招惹閒事,縱有那等人來央他,一概推托不管。忽一日,進國中去多耽擱了一會工夫,回來天色已暮,到得一個村舍所在,與家中止隔得二三里光景,偶見一個女子,倚著柴門在那裡盼望,你道那女子的容貌生得如何?但見:

  容貌世無雙,風流絕代妝。秋波橫眼媚,春岫拂眉長。

  杏臉多嬌致,桃腮醞麗香。鬢鬟光似鑒,體態弱猶藏。

  似柳垂纖露,如花曳淺霜。鶯聲疑巧笑,蝶影訝拖裳。

  神女來襄夢,文君補敝口。帶綃棲翡翠,袂錦繡鴛鴦。

  羞澀頻遮扇,妖嬈輒薦口。相逢何驟爾,願得永偎郎。

  微生高見了這女子恁般標緻,不覺動了一點欲心,按捺不定。暗想道:村莊之女有如此的儀容丰韻,不亞越國西施,也算出奇的了,怎得與他結為姻眷,諧了唱隨,不枉做人一世。但我向來在此行走,並不曾聞知,不意今日瞥然看見,莫非是注定的夙緣,待我且轉去再看一看有何妨礙?即便轉身移步,一眼覷著女子。那女子看見微生高眼角輕薄,他便正色低頭,折身轉閃在門背後去了。微生高又想道:我有心趕轉來,不看明白難道就罷了不成?連忙生個計較,一腳跨進女子的門裡,鞠恭如也,深深唱一個大喏,那女子登時迴避不及,沒奈何只得向前回了一禮,遂啟櫻桃小口便問道:「寒家與官人素無相識,並無往來,何故進門施禮?請自尊便,勿惹嫌疑。」微生高道:「非是斗膽奉叩,我係前村微生高,諸人盡曉。偶因天晚,路上難行,欲借宅上一個亮光,故此干瀆小娘子,望乞恕罪。」女子聽得說是微生高,不覺喜形於面道:「原來是微官人,奴家不知,失敬了。但只是我父母今日往探外戚去了,尚未回來,不曾備得火炬在家,卻怎麼好?」你道這女子為何聽著微生高三字就覺歡喜來?只因平日聞得父母說他是個好人,專一施恩行惠,有人敬仰,那女子也是個耳躲當眼睛的,口裡不好說得,心裡也仰慕他為人,聽見是他,自然歡喜。卻說微生高目中已經飽看,聽說沒有火炬,連忙又唱一個喏道:「如此不敢勉強,小生只索告辭。」說罷退出門外便走,心中好不快樂,洋洋得意,如獲珍寶一般。正是:

  相逢謾道恩情好,不是冤家不聚頭。

  那女子有一近鄰的老嫗,忽然間染了寒熱病症,心裡只思量一碗酸湯吃,卻教丈夫去整治。那老者道:「要做酸湯必須要用醯醋,我們這裡乃是荒村僻徑,如何容易就有?便是近村大戶人家縱有也不肯賣,難道遠遠的走進城中去買不成?老媽媽,你千思萬量,這件東西想差了,一時間教我那裡置辦?」媽媽亦自嗟歎道:「你果然說得是,只因我和你住這個所在,要碗酸湯吃便不能彀。」老夫妻兩人一對一答的,在這裡說得不了。那女子清清的坐在家裡,與媽媽止隔得一重泥壁,句句聽得明明白白,連忙走到鄰家去對那媽媽說道:「媽媽,你思想酸湯有甚難處,在此與公公煩惱,我本村人家若無醯醋,此去前村不過一二里路,有個微生高,他生平極肯為人,凡去求他無不應允,只該到他家去討。縱然自己沒有,知是病人要吃也會處辦與你。」老者道:「微生高,我雖聞其名,未曾識面,那個遠遠的到他那裡去?」媽媽道:「只因我病中想著此味,萬一吃了病痊亦不可知,比如求醫問卜,拿了錢鈔還要望遠處去走,微家只隔一二里,又不要費甚財物,只須開得一場口,直恁繁難得緊。」老者見媽媽說得有理,心裡也過意不去,只得向廚下拿了一隻碗,出門徑往前村微家去了。且說這微生高自從遇見那女子,不覺又經三日,好生渴想之極,自道:「前晚瞥然相遇,不為無緣,況他初然正色,一聞我的名字就變為歡喜,似有企慕我的意思。若是我去求親,管取一說便成。只因我目下那裡處置得聘金出來,便是有了聘金,必須他來尋我還好,若要我去央媒說合,只道我見色起心,卻不把我平素正直的名頭一旦壞了?」正在那裡思量,左難右難,無計可施。忽聽得外面有人扣門,慌忙出來開門相見,原來微生高認得此老是女子的貼隔壁鄰舍,心下暗喜道:多應是那女子的父母央他來作伐了。故意兒問道:「老丈到此有何見教?請坐了講話。」老者道:「坐到不敢領了,老拙此來非為別事,只因山妻患病思量一盞酸湯吃,敝村人家都無醯醋,特乞官人少假些須,容日奉還。」微生高聽了這些說話,把一團高興化作冰炭。欲待要回他沒有,一來怕壞了平日為人的好處,二來連姻緣也落在他的地方,怎好遽然就回復他,使他空手而去。只得連聲允諾道:「有,有。當得,當得。」又問道:「老丈可帶得什麼器皿來麼?」老者道:「帶來在此。」就在袖裡摸出一隻碗來,雙手遞與微生高,微生高接碗在手道:「老丈請坐一坐,待我取醯就來。」那老者坐等自不必說。且說微生高走進廚下,歎一口氣,心裡焦做一堆道:我家裡何曾有醯?只因學做好人,怕失體面,勉強應承個有,如今卻往那裡去尋?前日一連騷擾東鄰幾次過了,今番不好再去,只好西鄰去轉借些與他,恐怕西鄰未必有,如何是好?大步跨出後門,一頭走一頭沉吟,早已來到西鄰家裡。西鄰便道:「微官人,何事到此?」微生高道:「家下偶缺一物,宅上是決有的,求借些兒,容日奉還。」西鄰道:「是什麼物件?」微生高道:「是醯醋。」西鄰道:「別的還有,剛剛此物昨日偏吃完了。」微生高道:「相煩再看看,或者罐底還有剩下些也不見得。」西鄰道:「委實完了,微官人在此要得幾多,焉敢窒吝?」微生只得沒興而返,心中又想道:適才已應允此老有醯,如今怎好回復他?說不定還再到東鄰家去走一遭,決然是有的。急急轉身到東鄰家去,偶然在門首相見,東鄰問往何處?微生高道:「有一小事特來相求,萬勿見吝。」東鄰道:「又要什麼物件?」微生高道:「家中偶乏醯醋,求借些少,容日奉還。」東鄰道:「這是小事,拿些去罷,說什麼叫做還。」微生高見說,心中大樂,也向袖中拿出那只碗來,東鄰接了進去,滿滿傾了一碗醯出來遞與微生高。微生高謝別東鄰,一徑往自家後門走進,不期那老者等得厭煩,也到牆外閒步,不意兩人劈頭撞見。老者道:「官人那裡去來?」微生高本等要裝自己體面的,卻被老者識破,因此遮掩不得,故把直言告稟,另外生發幾句好看話兒打發他便了。隨口答應道:「方才我到廚下看時,翁中醯醋雖有,但家下不十分用他,不覺走了些氣,味覺淡了,我想病人吃的必須好物,況老丈遠遠而來,故此小生特往鄰家轉覓得些滴滴美品在此。」口中說完已走到家,就將此碗放在桌上,又向廚下取出兩個大空瓶也放在桌上道:「這是家下的醯,老丈如不彀用,再取些去。」老者信以為實,然得了一碗美醯,心滿意足,倒不好近前去看,口中只說多謝,手裡拿了桌上這一碗醯與微生高別了徑走。有詩為證:

  如獲明月珠,似返連城璧。持歸亦欣然,可勝溥濊澤。

  老者手持醯碗便別微生高,走到家中,那女子還在那裡與媽媽講話。媽媽問道:「可有醯麼?」老者道:「難得這微生高,真真是個好人,他家中自有兩罐醯,因道是病人要吃,恐怕此醯出氣久了,其味不佳,特地去鄰家借些好醯與我。」媽媽道:「難得微官人這般好心,我若病好,少不得在我門首經過,自然也要作謝他。」說罷,就叫老者快些煮湯我吃,老者自去廚下做湯,女子也別媽媽回家。心裡想道:微生高果然是一個好人,我雖然是個女人,也知好歹,一向慕他的名頭,今日方才信真。看他的容貌固是清奇的,後來決然發達,我若嫁了這樣一個丈夫,果然相稱,也不枉了。還有一說,普天之下要尋熱心人,除了微生再有那個?萬一我父母不能擇婿,或者嫁了個村夫俗子呆頭呆臉,不俐不伶,可不誤了我終身?我且留心在此,倘有人來議親,那時稟知父母。父母聽了,他自然應允,嫁了他有甚不美?自此念念不忘,奈父母面前難以啟齒,不覺蹉跎過了月餘。適值清明節屆,女子約了鄰家幾個幼女同去踏青頑耍,卻是有意存焉的。他也不往別處,徑到微生高所住的村莊來尋春行樂。但不知那一家是,又不好問得人,只得轉身回家。行至半途,恰好遇著微生高獨自行來,微生高也認得是這女子,見有幾個幼女同行,不好上前相見,倒是這女子一點春心發動,不顧羞恥,不別嫌疑,便問道:「微生官人往那裡去?」微生高見他如此動問,即忙向前施禮,回答道:「在此閒步。」女子答禮道:「向聞官人大名,前因父母不在家,不曾備得火炬相送,甚是惶愧。」微生高道:「多蒙小娘子美意,尚未能補報,敢問今日因何到此?這幾位小女子乃是何人?」女子道:「他們都是我鄰近人家小妹子,乃是清明佳節同來踏青戲耍。」卻說那幾個幼女見他兩人講話,也不同行,也不兜彩,各自四散遠去嬉戲。這女子見女伴去遠,正遂下懷,就訴出一腔心腹事。有詩為證:

  整日思量效唱隨,誰為月老訂佳期。滿懷情緒難傳紙,準備相逢訴與君。

  微生高情知此女已有見憐之意,倒假意告辭。女子道:「今日偶逢官人也非容易,只當天假之便,還有一言相告。」微生高道:「有何見教,乞道其詳。」女子道:「奴家雖然年長,尚未擇配,向慕官人高誼,欲以終身相許,如官人亦有此心,便可央媒對我父母說合,不知可否?」微生高道:「卑人久有此心,爭奈平日克己待人,手中未免空乏,乞稍緩幾時,即當如命也。」女子道:「婚姻雖非偶然,只恐遲延有變,官人若不嫌鄙陋,我父母亦不是貪財之人,聘禮只須表意,奴家有私積數金藏之已久,當持贈官人以佐行聘之用。」微生高道:「如此卻好,只是要訂一日期,還在那個所在,待卑人好來相候。」女子道:「就是今日傍晚,在澠水支溪之內,木橋之下相會便了。」微生高道:「那邊到也偏僻,行人極少,但你父母不知果肯許否?全仗小娘子自做主張,既承厚情,晚間相會的時節,欲求先為夫婦之歡,我兩人矢志不移,終身不能更改了,你道如何?」女子道:「少待相會就是了,何必他言。」兩人正有未言之言思量要說,那女子遠遠望見父親來了,兩人只得勉強而散。有詩為證:

  好事多磨語匪庸,深悲市德尾生蠢。正期握手河梁去,旋復驚心老父逢。

  豈是晤緣初會絕,應無歡趣再來濃。人生情在癡為主,情不求癡遇不重。

  這女子依舊喚了同行幼女而回,他父親已到面前,問道:「你方才與何人在此講話?」女子道:「方才那人不知路徑,來問孩兒,孩兒指點他去了,無甚別話。」他父親情知是遮飾之詞,卻也不好十分窮究,只得說道:「你們出來好一會了,想是肚飢,還不回去吃午飯麼?」女子即便與眾幼女回去,其父亦隨後歸家。皆因女子與微生高講話不密,露了形跡,以致其父母緊防,安能脫身出外?因此將微生高的命,倏忽之間斷送了。正是:

  怨女多情忒認真,癡心只欲貼金銀。背違不出閨門訓,枉使鯫生喪水濱。

  且說微生高別了女子回到家中,好不歡天喜地,乃道:這段姻緣豈不是從天而降?可見人生於世要做好人。我微生高若平日不施恩全信,為人不好,這女子怎肯就肯傾心向我。然而,成事在天,謀事在人。我那日若不轉去借火,那女子那裡認得我是微生高?兩人應該契合,自然天緣輻輳,不假人為。心中好不快樂,說罷抬頭起來一看,天色正是未時光景,便性急起來道:怎麼等得到那時候,此去橋下竟有一里多路,走得到那裡,諒來也差不多了。縱然還早些,寧可我去等他,不可令他先到。隨即掩上柴扉,緩步前行,到彼踐約去了。有詩為證:

  有侶美洵都,偷期學燕雛。抒懷不用瑟,結愛恰鬆襦。

  佇望真何在,相憐豈有虞。鸞驂應乍至,始愜夢雲圖。

  微生高來到溪旁,天色尚早,或者到澠水河上看看水勢,或者到溪中橋下閒步一回。你道橋下是有水的,只好在橋上走,怎麼橋下也走得?原來山溪與河道不通,此溪出水便通澠河,因他的發源不遠,一經大雨之後,隨發山水,其勢頗急,過往之人俱從橋上行走。數日之內水已發盡,溪中便乾,止有一股清流,卻是縱步跳得過的。所以,過往的人不去走那危險的高橋,只望溪中穩便的所在行走。設使天道亢陽,山中發起洪水,比那雨水更凶十倍,這便是百年稀有之事。微生高橋下閒步良久,看看紅日銜山,歸鴉繞樹,已是薄暮光景,睜了這兩隻眼,呆呆的望著溪上,何曾得見一個人影走來?心中暗忖道:日間這等相約確是真情,及至此時不來,難道這女子作耍我不成?也莫管他,這是百年大事,關係匪輕,既然期約定了,好歹決要等他來。不多一會,只見一個漁人負網而歸,微生高遠遠望見,錯認做女子,心中好不歡喜,走到面前方知不是。那漁人說道:「你這官人,從何而來,在此做甚麼?」微生高道:「有事在此,你莫管他。」漁人道:「不是這樣說,此時天昏日暮,恐怕你是吃酒醉的。剛剛一兩日前下了大雨,今夜溪中必然發水,萬一你沉醉,跌倒在此橋下,四顧無人,有誰扶救?倘若溪水發時如何是好?」微生高道:「我不醉。不妨,不妨。」那漁人也是好意思與他說知,微生高佯然不理,漁人徑自去了。少頃,天昏地黑,月淡雲迷,微生高道:「這女子想被父母拘礙不得脫身,或者夜靜些來,一則免人看見,二則可行歡娛之事也未見得。」正在沉思,忽聽得遠遠的有潺潺水聲,初時尚疑道:夜靜時澠河水響,這裡也聽得見的。說未畢,其聲漸近,始信適才漁人之言不謬。意欲走到堤上避水,又算計道:此水諒來不大,就在水中站立一會,待女子到來,見我不逾半步,牢牢在橋下立於水中,方顯我是個真誠篤信的君子,有何不可?又想道:此水來得勢凶,大得緊,也是難事。正猶豫間,水勢奔騰,快如飛馬,好不兇險。但見:

  清溪號怒,巨浪奔騰,力可起蛟龍。滔滔直滾,勢能追駿馬。浩浩橫衝,聒耳繁聲,似沙場上齊鳴戰鼓。迎眸皓色,如壩橋邊滿砌銀塘。奮飛去,擁數里黃沙。搏激來,卷一堆素練。卻是那支祁作祟,竟非關河伯施為。慾火千層燒夜壑,癡人頃刻喪洪濤。

  說時遲,那時快,微生高被水沖激,立腳不牢,是不能走離橋下的了,只得緊緊抱定橋柱,口中尚道:「我雖不怕此水,但恐此女來時怎麼到得橋下相會?正說之時,水越大了,微生高支持不過,只得偎著橋柱,把下身衣服拴在橋柱之上,仍舊抱了其柱,不多時水已沒過胸脯,不覺嗚呼哀哉了。奈他一點真性不移,一雙手猶自抱著橋柱。後人有詩歎道:

  無端欲作有情癡,膠柱輕生不再思。只恐藍橋緣未了,水晶宮裡續鸞詩。

  次早,近村人家相傳河內有一人抱著橋柱被水淹死,紛紛都來觀看。昨日那個漁人也來說起,昨晚此人不聽我說,果然被水淹死了。只有那女子聞了此信,心中好不苦楚,自想道:是我誤他了。你道這女子起初實有一片真心,為何期約定了倒言而無信起來?只因日間在路上兩人說話,被父親看破了,將晚持了銀子正要赴約,被父親責叱,不許出門,不得如意,以至微生高抱了橋柱而死。這些地方上人都巍他平日為人正直,多行恩惠,憐他死於非命,各人捐貲置棺槨衣衾,皆從其厚就葬於澠水之上,至今墳墓在焉。設使尾生為人正直,自無私欲相纏,那有溪水之禍?嗚呼!人生世上,安可不行正直,而專事詐偽為哉?

  鴛牒藏名山,覓綠勤探討。惟有夙因人,不期成燕好。

  纏綿此琴瑟,杳名溢夏潦。相逢未為歡,不學殞霜草。

  世傳尾生事,鄙歟弗恰老。或曰抱柱逝,如乘槎入島。

  總評:微生高乞醯於鄰,還好冤做直處,大不該與女子相期。凡是行奸賣俏之事,專施小惠,以邀結人心。孔子評由孰謂二字,極其暢絕。

  又評:或曰不逾期而至,已逾期而不返,直欲淹死,豈不是直乎?吾謂其色心已迷,忘其性命,非是不爽約也。

第九卷     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

  富貴業,英雄血。事功燁,聲華歇。大塊繇來愚弄人,無端枉把心頭熱。須達觀,宜早決。眼前誰見誰優劣。錦衣美食薄於霜,道義文章堅若鐵。君不見松柏才能耐歲寒,濃桃豔李三春孽。又不見蒼蒼空碧近自然,瑞靄飛霞終消滅。岐路中間須認真,去來莫費閒周折。滔滔濁世積埃塵,清修端把身心潔。明明端簡豈相饒,天地無聲芳譽徹。

  此調正是說富不如貧,貴不如賤的話。若能富而好禮,貴而下賢,這樣的富貴便勝於貧賤人千百倍矣。究竟那富貴人自己防閉又疏,旁人忌刻又多,未免終有受禍的,怎如得身居貧賤,反可以傲世肆志,無掛無礙,逸樂逍遙,上不臣天子,下不友諸侯,並沒有職業擔憂,亦沒有家私牽累。只是那「傲肆」兩字到底也不可用盡,若是一味傲肆的時節,覺得做人也太罔些,作事也太亢些,其實是個正氣好人。只因這些已甚之行,虛憍之氣,卻教世上人當不起。他便痛心切齒,以圖報復。你既罵得他倒邊,他也處得你徹底。正叫做癩子吃豬肉,還圖甚麼人身?這些小人原是不要好的,至於釀成大禍不可挽回也。都是君子們自惹出來的,難道還怨得人?任你極貧極賤端的難免禍患,這也著甚麼要緊?當日,東漢時范滂,字孟博,他雖是個士人,卻也海宇聞名,群賢欽服,更兼又與陳蕃竇武相好,彼此標榜,互相推許,一時還有三君八俊等名。這一班人難道說得不是君子?只因自己稱揚得太過些,後來遂成黨錮之禍,受累不淺。處士虛聲,深可痛恨,倒被那一種不痛不癢的富貴人將來做了話柄,滿口道士君子沽名釣譽,全是把貧賤做個招牌的,豈不冤屈了多少大聖大賢?殊可惜哉!正是:

  智士必須明智,廉士切莫矯廉。傲士應知多累,高士始覺無愆。

  如今,試說一個二十分貧苦卻又二十分清高,其實有二十分學問的。你道此人是誰?正是春秋時宋國人,姓原名憲,字子思。家道饒裕,父母又極其愛惜,真乃選衣而衣,擇食而食。只因子思生得天性廉介,不肯在衣食上做工夫,故此把一個富室溫飽之子,常常扮作清貧寒儉之兒。他在家中只是鼓琴而坐,抱書而眠,也不肯去營運家私,也不肯去干求進取。一日聞得孔子設教於東魯,便去稟過父母,要往魯國遊學。父母連忙收拾行李,吩咐從人,打點他出門的光景,子思又來對父母說道:「那遊學原是甘澹泊受辛苦的事,不是教你像意受享的。若要像意受享,何不站在家裡,卻遠遠出去做甚麼?這些行李僕從都是不消得的。」父母平日曉得了思執性,卻也不去拗他,繇他便了。子思歡歡喜喜拜別父母出門,只是一個孑身,竟往魯國而去。有詩為證:

  擔簦負笈辭鄉國,問水尋山涉路岐。今夜未知何處宿,不堪回首白雲低。

  自宋至魯,子思也並不僱牲口,只是步行。一日挨一日,卻早已到魯國,就去參見孔子。孔子見他志氣高潔,稟性狷介,倒也極其喜他。子思又刻苦力學,不避艱辛,竟做了孔門高足弟子。他一心慕學,因此就要在魯國覓一居住之地。你說那要住居也是極容易的事,或是買一所宅子,或是典一座花園,最不濟的或是租一間房兒。要鬧熱的就在市上,要冷靜的尋到鄉村裡去,這樣調停將來也果然容易。不知怎的,輪在子思身上便有十二分難處。走前街穿後巷,一竟看了十餘日,把一個魯城裡面差不多都看完了,並不曾有個樂意的所在。子思只是攢著眉頭道:不好。正愁悶間,忽然想一想道;是我差矣,這城市之中怎得有個幽僻的境界,何不到城外去尋,自然有冷淡的地方,極相應的屋宇。若是早去走一走看,怕沒有撞著的時節,卻要苦苦在這城裡搜索,費盡了力氣總不曾有個像意的撞到眼睛裡來。即忙提起腳步望城外就奔,一面走,一面想,一面歡喜,一面懊惱。那歡喜的是歡喜今番定尋出個好所在來,那懊悔的是懊悔前日多走壞了十餘日工夫。先到一應近山的山腳邊或是半山裡,走了三五日,子思也不中意,又去近水的所在,或是谿澗之旁,或是溝河之側,又走了三五日,子思也不中意,又把那些深遠的村鄉也逐個個走到,又走了六七日,子思竟不中意。第一著是憎嫌不幽靜,就是幽靜的了,子思又憎嫌人跡可到的去處,還不避俗,所以尋來尋去,依先攢著眉頭道不好,與城裡尋房子時端的一般。忽一日,打從一條伙巷邊經過,子思看了這巷倒歡喜道:此中大有佳趣。原來這巷隘窄異常,莫說兩人並肩而行,就是一個人也須側身而入,至於車馬一發不必說了。子思且不往前面去,竟回身轉來,望這巷中走將進去。那子思是守正的人,緣何肯像尋常人,只圖貪便側身走的,他偏要正身直走,把兩個肩膀緊緊貼著兩邊牆,一步步挨將進去。走過一段狹路,裡面自有空闊地方,四圍曠野之趣觀玩不窮。子思看了又看,甚是中意。你道這個地面怎的光景了,子思便如此中意?但見:

  巷窄且逶迤,僅可側身而入。地寬能俯仰,盡堪縱目而觀。中央一答廢基,方圓丈許。環繞四邊頹壁,高低尺餘。眼前皆是藤翳,步下無非離黍。雖見依稀蹤跡,諒為狐足夜行。更多凋敗枝柯,怎得樵斤日彩。刺體野花能妒客,過頭蒿草欲欺人。

  子思想道:吾得居於此足矣,看這一圈頹垣尚可修葺,此乃天助吾也。不免去尋著地主與他商量,物各有主,我也預先定不得意思。遂轉身出巷,無過在左右前後,尋問地主消息。那左右前後的人大半回報不曉得,又有的道;原是一分人家的廢址,他移去已久,不用的了,要住就住,不消問得地主。子思畢竟要去尋著地主納了佃價,然後敢去經理。那地主原把這個所在做了棄物,因此久不管業,如今得些佃價只當落得的,並不較量,恁憑子思收管。後人有詩贊原思道:

  取人所棄道偏優,與世無爭無所求。狹巷曾聞原氏子,顏家陋巷可同游。

  子思一介不苟,又兼性厭繁華,自從覓居之後,獨自一個在那裡辟除荒穢,剪去荊棘,把一個環堵之基重新清理出來。只是上面不蔽風日,難以存身。子思就在身邊摸出幾貫錢來,向本村人買了些蒿萊野草,一束束背了回來,背完又一束束疊在垣內,再去買了幾根桑木,自己就把斧子胡亂斲削,搭在垣上,隨後攙把蒿萊打散,勻勻的鋪在上面,拿些繩子絆了,公然竟是一間茅簷草舍,也好將就住得了。只是門戶全無,這也覺得有些不便處。子思不慌不忙,慢慢的又去身邊摸出幾貫錢來,走到鄰近人家,逐家問過,只揀有那枯蓬草的斡買了他一捆,自己駝將回來,放散了捆,一根根理將過去,直直的排在地上,又去劈了幾條細竹,將來夾在中間,一連夾了三道,都把細繩子一一縛好,那闊狹高低原是照依門的數目,不多時紮縛停當,豎將起來竟是一扇蓬戶,即時就拿去掩在門上。又仔細相了一回道:門便有了,只是開閉不便,如之奈何?只因少了戶樞,所以開閉不便。但這戶樞決要匠人做的,自己一時難處,總是子思不求備的,又不肯僱人的,情願盡力掇來掇去到也不消得戶樞了。過得數日,子思又將幾貫錢收買了別家許多敗甕回來,那些看見搬敗甕的沒一個不笑。前日見他屋上蓋了茅茨,門首立了蓬戶,口都道是子思的新制,如今又拾這些破甕來,正不知做甚麼故事。那子思把這敗甕放在地上,就是牆外掘起泥來,把水潑上,將泥練得稀爛,凡是家中牆缺上都把破甕連泥砌好,那些沒牖戶處也把破甕砌了,四圍用泥搪上,又把那甕口取了亮光,也只當開牖一般,豈非兩便,以此人人都傳說甕牖是起於原氏子思的。後賢有詩歎道:

  庸夫偏自占華堂,野處良賢空自傷。豈料宅居轉眼變,戶蓬牖甕久彌香。

  後人又有題子思新居七言律一首:

  委徑深山足可通,繩樞甕牖膝堪容。無窗屢見窺人月,閉戶時來掃榻風。

  雪點孤衾添紙帳,雨侵書案淬文鋒。任他寶馬香車客,不敢馳驅入巷中。

  後人又有五言律一首:

  一片荒涼地,茅房僅半間。山深堪學業,地僻盡幽閒。

  隱跡高陳仲,安貧效魯顏。聖門真道學,德望重如山。

  那子思端坐於草屋之中,終日只讀書自樂,並不出門行走。凡遇閒暇之時,或是鼓琴或是鼓瑟以陶性情,一些外務卻也動搖他不得。這草屋四面俱是土牆,未免有些陰濕,又是不用匠作做的,多有不到之處,蒿草不是悠久之物,日子長遠,子思再不修葺,自然會得敗壞。一經雨雪,滿屋裡都漏得淋淋滴滴,無搭乾燥的所在。恁憑他漏下來,只是怡然獨樂,及至天氣晴明,又全然不動修葺的念頭,但曉得一味讀書,略無愁悶之意。正是:

  居室千般愁苦事,胸中半點不相關。

  子思雖則無求於世,一應衣食之需,免不得也要有些經營。子思既受教於聖門,那些絕人逃世的事決不屑學他的。可見古時士君子原是樣樣做得,件件皆能,不像如今世上人讀了幾句書便貞固不通,一些世事也不曉得。止要自食其食,毫不妄取於人,日用之間,到也將就過得。況天地間自然之利不因取之而為貪,不因不取而為廉。就略略取些也無妨礙,這也是聖賢中正之道。一日,子思偶爾出遊,忽然一片樹葉落在他衣服上,他就取來看一看,心裡想道:這樹葉隨風飄落,眼見得是充物了,他也是天地生長,怎能彀生出一個裁制的法兒,庶不負天地生物之意。又想一想道:且待我看是甚麼葉,再作區處。仔細相看原來是片楮葉。子思想道:這楮葉編成一冠盡可戴得,何必定用布帛?就向地上拾了數十片拿到家慢慢編置起來,儼然是一頂冠了,將來戴在頭上倒覺有些山林氣象,甚是雅致。又一日,子思偶然游到一個曠野所在,只見許多青藜遍地荒生。子思想道:這也是天地間自然之物,取之無禁用之無罪的。遂取了數根回來,略加斲削,便是天然一條柱杖了。杖了藜杖,戴了楮冠,一發相稱得極。只是子思身上的衣服破碎得異常,歷年不曾有新衣替換,止得這幾件舊衣服,寒也是他,熱也是他,愈加壞得快些,初然不過有幾處破損,落後漸漸破開來了,或是東掛一片,或是西掛一片,遠遠望著竟像禽鳥的毛羽一般。那離離披披的光景,更與鶉鳥相似,故此人人都把他的破衣服喚做鶉衣。那子思獨居草屋,從來不曾有人與他縫補,也不曾有人替他漿洗,做人又極窒板,斷不肯去央人,難道這樣破碎,聽憑他不成?就把破的所在打成一結,已後凡有破損的並不連補,只是扯將攏來打個結兒便罷,一件衣服上不知打上多多少少結兒。這些外邊人又喚他做鶉衣百結,凡是一應服飾之類,都因年代多了,沒一件不是霉爛的。遇著正冠的時節,則見那纓索又早斷了,若要整理襟袖,只見兩肘都露出來,就是腳下一雙麻履,也是陳年宿貨,偶然納履之時,那足踵無有不踹在外面的。子思只是徐徐而動,並沒有一毫煩躁之色。果然是:

  華屋無關賢士念,美衣不動學人心。若非道義多真見,怎得塵緣徹底清。

  子思雖處貧困,志氣卻甚清高,所以孔門諸弟子沒一個不敬畏他。其中只有子貢聰明出眾,天性又是好比方人物的,所以略略還有些與子思相伯仲。其諸人見了子思,未有不事之如嚴賓,就是夫子也覺得尊重他一分。其時,夫子正得志於魯,做了中都宰。那些兵刑錢穀都擇門人中有才幹者分曹管理,只有子思卻一些也不去煩瀆他。那些門人見夫子不用子思,便在背地裡議論道:可見子思只是個遁世之才,那些用世的事,一毫也著不得腳的。就是夫子平日歡喜他,都只是一個虛意,至如今做起事來,那裡用得原子思著。所以,管兵也不用他,刑名也不用他,管錢穀田賦也不用他,管禮儀雜務通不用他。可見他的這些行徑外面雖覺好看,其中實沒恒用的。不久,夫子又進位司寇,那中都宰免不得要薦人頂代。這些用事的門人,個個摩拳擦掌,指望夫子薦他。也有在夫子面前微露其意的,也有當面不言要夫子會意的,也有故效慇懃等夫子自發心的,也有托彼此相好兩下互薦的,亂紛紛了幾時。一日,夫子果然有了薦本,大家正在猜疑未定,及至命下,卻正是原子思代夫子做了中都宰,大家都是空想。可見子思向來比眾不同的,就是夫子平日歡喜他的心腸,畢竟有個大用的所在。後人讀到此處,有古風一首,單道夫子舉原思的好處。

  掄人自古號為難,聖哲知人世所艱。大器小成應有咎,小賢大任必遭彈。

  我懷獨羨尼山氏,曾拔諸生原憲寒。原子以貧礪其骨,矯然不染世紛繁。

  量才自處能生吉,審德而居可任安。豈獨原思須效力,還欲餘人惜羽翰。

  子思在位數月,果然庶事肅清,下吏凜凜。凡是為官的只是不要了錢,諸事都做得開去,人都怕他。但靠幾分本分俸祿,支銷過日子,這也是極難得的了。子思更加清介,連朝廷賜他自己的俸祿也把來辭了。夫子常常借些事端勸諭他,教他為臣食祿,理之當受,恐怕他蹈了矯廉名目,把與世人做口實。子思又會得夫子的意思,所以不辭,貯作公用,是不辭之辭也。他本性至潔,不可勉強到得的。正是欲知節操清如水,先試肝腸潔似冰。後來夫子致了司寇之職,辭魯而去。子思也就掛冠不肯作宰,仍居隘巷陋室。不多時,子思的父母著人來說:父母俱已老年,風燭難保,要汝歸來把持家業。但子思本是至孝的人,只因從師遠遊,亦出於必不得已,久離膝下,未嘗不舉心動念。一聞此言渾身戰慄,存坐不寧,便有思歸之意。正遇夫子歸魯,隱居洙泗,就去與夫子說知。夫子甚是慫慂他回去,好盡人子之道。子思便拜別了夫子,收拾歸宋,不數日到家與父母相見,果然風景不異,只是年齒容貌比前大不相同。子思在父母跟前,請了許多曠違之罪。父母亦見子思道德學問真實有進,心中不勝之喜。子思在家奉事二親,昏定晨省,夏清冬溫,盡心竭力,無微不至,指望永享遐齡,久供子職,不料天數已盡,父母雙亡。子思盡禮盡哀,必誠必信,將父母殯葬已畢,思想學問無窮,光陰有限,到底捨不得夫子,遂把家中什物都收拾了,帶了妻子,一總僱了幾輛車兒,自宋至魯,竟到隘巷中住下。至魯之時,即便去見夫子。夫子先盡弔唁之禮,後來又與琢磨道義,凡是同門朋友都來致些慇懃,其中也有與子思極相好的,聞得他移居在魯,心中思想要與他盡一盡人情。只因子思平日狷介無比,這些繁文俗套那裡用得?所以,連說也不敢說起,只是付之罔聞而已。又經數年,無不做些明心見性,希聖希賢的工夫,窮究淵源之學問,不求聞達於諸侯,矢志讀書,忘情富貴,隘巷棲身,安貧樂道,皆謂顏子之後一人,孔門中如子思者絕少。有詩為證:

  聖學如天不可幾,精心體認也能知。先年雖惜顏淵死,今日原思更出奇。

  當時孔門弟子文質彬彬,各具才能,聲名滿於天下,道德著於鄉邦,凡是列國中若致得為卿為大夫,大家爭以為重。所以,子路、冉求俱為魯臣,後來冉求又和卜子夏同為衛大夫,子路又做楚大夫,宰我也做齊大夫,子游子賤俱去為大夫,其餘仕者不可勝數。獨有子貢歷聘列國,游說諸侯,他是第一個赫奕的了。他見原子思閉門不仕,心裡想道:所貴乎朋友務要彼此規諭,況仕隱兩涂不可偏一。如今子思堅執,未免太過,須索與他剖晰一番,庶不負朋友切磋至誼,又不如把自己的才具榮華去感動他,更好進言。子貢遂乘了肥馬,僕從如雲,身上披了輕裘,襯著紺色之衣,倒把一件素衫表在外面。果然裘馬翩翩,宛如神仙中人也。到了隘巷,把車馬停於巷口,子貢側身而入,只見子思敝冠破裘應門,子貢對著子思慰問道:「先生何病也?」子思仰面而笑,復俯而應之道:「無財之謂貧,學而不能行之謂病。如憲之所為乃貧也,非病也。那些希世之行,比周之容,正乃名教中罪人。車馬之飾,衣服之麗,憲所不忍為也。」子貢聽了這話不覺面有慚色,逡邂而退,心中又嫌子思出言唐突,未免有些憤怒之意,遂不辭而行,行得數步,忽然聞得一派金石之聲滿於大地。子貢意肅神清,聽了一回,止不知此聲從何而來。四下顧望,乃是子思行令也。只見子思徐步曳杖,口歌商頌之章,可見他真是盛德君子,餘人不可及者。

  衣食從來不謂貧,胸中偏自富高吟。但求品格多清貴,便是人間第一人。

  總評:原思之貧,卻也叫做貧到絕頂去處。分明是個秀才皮色,然世上實無此等秀才。又因中間多了一番中都宰的紗帽,分明是個林下風味。然世上又實無此等鄉宦,既然秀才鄉宦俱無此人,惟當於古人中求之耳。

  又評:口曲遞後日宰天下,當如是肉。原思今日宰魯,不如是粟。一個先打未來帳,一個不索眼前債,其實二人胸中沒甚分別。讀史者凡遇此等處,便當作出處觀。

第十卷     有澹台滅明者

  八旬渭老興周室,一紀甘郎卻敵人。陋質無鹽偏佐主,冶容西子不謀身。

  原思衣敝德如玉,晏子身矬志入雲。當日若因顏貌取,幾將才德溺迷津。

  此詩是說世人以顏貌取人,屢屢有失。假如近世做男子的,有了天然容貌,絕世丰儀,自然走到人前異乎庸俗,誰不見了嘖嘖稱贊,道是子都再世,宋玉重生。只要看他身上有華麗衣服穿著,便愈加敬重,那管腹中學問有無?殊不知腹中有真抱負大學問的人,雖然穿著些破損衣裳,倒也翩翩俊雅,就像野鶴在雞群一般。可恨是俗人眼孔淺、識見低,一味只重衣服新鮮,憑你公子王孫,假若飄零流落,縱有潑天才調,誰來作與你半分三釐。到底古時人還有道德氣象,不論人之老少、家之貧富、貌之妍媸,只要有才有德就敬他用他。所以,為君的容易伯國,為臣的不致遁跡,較之今日豈不天懸地隔?這也是人情世態,不必細談。且說一個最丑之人,倒乾出最奇之事,雖無掀天揭地之才,卻有濟世福民之術。你道這人是誰?他雙姓澹台,名滅明,字子羽,乃魯國武城人。但傳聞醜陋,未知委是怎生模樣,且聽我道:

  身材醜陋,容貌枯焦。出語不驚人,發聲恰類鬼。面孔似砌著七盤坑坎,眼珠如隱在九里雲山。鬚髮蓬鬆,風過處疑有人來蘆葦聽。衣衫落拓,月明時駭逢鬼步碧雲霄。

  這子羽雖然生來沒有個可愛的姿容,誰知他倒有過人的識量,再不肯去奉承當道,因他是武城邑內的賢人。平常盡有冠蓋來往,他卻視如土芥,棄若敝屣,毫不介意,也不望君王徵辟他做賢良方正,與他個甚麼官做,一味安貧樂道,要做個有德行的人。其時夫子在杏壇授業,受徒三千,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,子羽也在數內。始初子羽備了束脩,向孔門求教,不意其間有一人在夫子跟前道:「子羽貌醜心凶,後來不得其死,不可收他。」那知以貌取人,便不是誨人不倦的主意,所以那個人雖然饒舌,眾門弟子見他出言無狀,十分擯斥他,竟不存地一個姓名。後來子羽得了洙泗宗傳,便覺為人在世:

  傲不可長,志不可滿。欲不可縱,樂不可極。

  終日閉門靜坐,懶於交遊,你道卻是為何?只為他尊容生得忒不像個人,恐被人恥笑,所以倒因此得了個靜養的法兒,只是讀書自樂,遠近書生聞得他的賢名,紛紛都來執贄拜求,收為門弟者均有百人,亦稱一時之盛。此時武城邑宰姓周名駞,為人極其貪污,到任以來全沒一些尊敬賢人的禮體,專以傲慢為事。又聞子羽是聖門的高徒,常自想道:別個賢人不能屈為入幕之賓,這子羽在我所管的境內居住,我是他的父母,他是我的子民。自古道傾家令尹,料想我以禮去請他,有話去囑他,定然如意,決不抗阻。我初任在此,少的是金銀財帛,看此邑中極其富庶,土豪甚多,不免與子羽商議,說些利害出去,賺些利益肥家,有何不可?他的算計到也不差,怎知兩句古語道得好:

  萬事不繇人計較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

  周駞發了此意晝夜籌畫,無一刻寧靜,想道:我與他公堂相見多了,未免經了耳目,被人談論,不若向私衙後牆開一便門,那邊是僻靜所在,少人來往,把這條徑路教他不時行走,豈不甚便?也不擇個吉利日,也不叫個泥木匠,自己將冠帶卸下,易了衣帽,與幾個家奴一齊動手。不意那座牆垣年深月久,因他用力太驟,腳下鬆了,便震坍幾丈。周駞笑道:知趣的坍牆,來得湊巧,我若開了門到要惹人議論,趁這坍塌不要修理,從此出入往來豈不甚便?遣一心腹公人吩咐得停停當當,去請子羽相會。那公人徑到子羽家中,子羽問及來因,公人道:「小可是本邑周爺所差,特請夫子到邑侯處商議公事。」子羽道:「我從來不入邑堂,恐無公事,不敢應命。」公人道:「真有公務,頗涉疑難,非夫子高才不能決斷。況今日是緊急之事,望勿遲延。」子羽見他請得要緊,便喚家僮拿出儒冠儒服換了,出門徑往大路。公人道:「夫子走差了,邑侯在私衙候見,請從小路進後門罷。」子羽道:「老兄又來取笑了,那見官衙有後門的。」公人道:「向來果是沒有後門,是周爺新開的,單怕夫子光臨公堂不便,特意設此一條路徑。」子羽不聞此語還不動疑,倒隨公人走了幾步,一聽這話回轉身來竟往大路,進了大門,走到邑堂。公人入內通報,周駞出來接見道:「久違清教,想足下道德愈高,欣慰,欣慰。」子羽答道:「初學小子,何勞老父母過獎?聞有公務,願聞其詳。」周駞道:「適有一事,敢屈私衙相敘。」子羽道:「既有公事則當公言之,何必要到私室?」當不得周駞向後堂深拱,子羽勉強應了一聲,只得隨周駞進去,竟到那坍牆的所在,周駞低低向子羽說道:「學生常有事來相煩,恐致足下跋涉,幸這頹垣小徑,聞知高居相近,從今只好在此處往來,可免外人言論。」子羽若是曲意徇私的,自然有許多迎合,有許多諧媚,以為貴人抬眼看,一個大濟遇。那子羽素性端方,光明正大,聽了這些言語心中十分焦躁,便回答道:「父師此言差矣,嘗聞講射讀法則為公事,適聞見教是欲滅明做那不法的事情,這卻難從命了。」說罷也不告別就拂衣而出。周駞費了無限心機請他進來,指望兩意相投,大遂貪污之願,誰知子羽這般倨傲,反受他一場嘔氣,憤憤不平,便罵道:「無知孺子,輒敢唐突上人,你這性命管斷送在我手中。」後人有詩道:

  生不逢時枉費心,傷時被斥古還今。須知擇地宜先計,莫若迷茫幕上禽。

  子羽回至家中,眾弟子環列左右,齊聲問道今日邑侯請夫子去,不知談甚公務,如此不樂?子羽將周駞延進私衙這些說話說了一遍。眾弟子中有一個識時務的,便向子羽道:「夫子,今日之事,已觸邑宰之怒,他必然與夫子不肯干休,據弟子愚見,不若遊學南行暫避,看些山水,歷些風土,結交些人物,待周駞去任,然後回家未為不可。」子羽道:「聽汝之言亦大有理,甚合吾意。」即擇一個日子,料理家事,收拾些隨身行李,帶了眾弟子,取路南行。有詩為證:

  閉戶攻書不問年,從天降禍向誰言。知幾自古稱明哲,遊學江南快著鞭。

  在路數日,早到一個村店,恰也幽雅。子羽行路口渴,正欲進店借杯茶吃,只見小巷中走出一個童子撞見子羽,嚇得跳將起來,叫道:「不好了,那裡來的一個活鬼。」那巷中隨後又走出一個書生,俄冠博帶,豐雅異常,向小童道為何在此驚喊,小童指子羽道:「這不是個活鬼。」那人近前一看,認得是子羽,便問道:「子羽兄從何處到此?」子羽也定睛一看,原來是同門朋友子游,兩人相見作了揖,子羽的眾弟子亦見過了子游,就邀到家中,問及南行之事。子羽道:「因敝邑宰周駞不法,弟以傲慢,彼便有害弟之心,故此出避。」細問來歷,子羽也備述了一遍。子游便慨歎不已,即命家僮安頓行李,整治酒飯款待。不覺過了月餘,臨行之際,子游道:「仁兄遠行,弟無物相贈,偶有白璧價值千金,敢薦執事以代析柳。」子羽道:「故人所賜,不敢不受。」兩人依依拜別,真個是日暮河梁,傷心腸斷,子游遠送一程,只得分手。有詩為證:

  杏壇幾載恣相羊,蔬水琴歌樂趣長。涼雨一天孤夢遠,歸鴻千里故人茫。

  憐他對影知心在,剩得臨風浩歎狂。惟願異時重聚首,夜深嘯月拊瑤商。

  子羽在路說不盡山行水涉,路宿風餐。不一日,行盡江北路程,異鄉風景雖是愁人,他卻有了這些弟子,漠不介懷,將近陽侯渡口。這日天尚未午,正好渡江。子羽僱了一隻船,眾人一齊登舟。此時並無一些風浪,恰如游西湖一般,甚是爽快。誰想船到江心,忽然起一陣颶風,利害得緊,眾弟子驚得目睜口呆。子羽道:「生死有命,不必驚恐,平著心繇他便了。」你道為何起初平風靜浪,一霎之間便水天相接,把船顛個不了?只見雲霧之中,現出一條海蛟,遍身火燄,鱗甲倒豎,竟擋住了子羽的船不能行動,只在浪裡顛仆,那船家急急叫道:「莫非列位客官行囊內有甚寶物速須拋入江中,方免一船禍害。」原來這蛟將欲成龍的,大凡異寶最為所好,故此興妖作怪。子羽是個博物的人品,船家未曾開言便知來意,說道:「我這船中並無異寶,止有子游所贈的白璧,想這孽畜知我囊中有此,索取是實。」便喝道:「孽畜,我與你前日無冤,今日無仇,陡起風波是何道理?你不過要此白璧,我便舍了與你。」說罷,即向囊中取出白璧,投之江中,那蛟從雲霧裡面掉下尾來,只是一卷,收了白璧,倏然遠去,依舊風息浪平,江水如練。合船大小人等都來稱謝,子羽道:「是我帶累你們受驚,既已無恙,大家造化,何謝之有?」船將近岸,子羽望見樹林中有一所古廟,四圍黑氣瀰漫,半空雲霧絡繹,直接廟屋之上。子羽疑心此雲起得甚奇,難道那邊有甚麼妖精邪鬼,使那蛟來攝我的白璧去麼?便問艄子道:「這廟中是何神聖?」艄子聽得子羽所說,並不敢則聲,盡力搖到渡口。子羽搬了行李上岸,又問道:「此廟是何神聖?」艄子被他問不過,只得答道:「陽侯廟。」子羽又問道:「陽侯是邪神,是正神?」艄子也不回他,一篙撐開了船,架著櫓徑自搖去了。此時天色雖然未晚,恐怕前途巴不著宿店,就在渡口尋店安歇。子羽便問店主道:「我們方才渡江,幾乎喪命,但此蛟不知常要如此發動否?」店主道:「我們這陽侯神聖能知過去未來,甚是靈感,每有過客往來,必要祭賽,想你們不曾祭得,所以有這驚恐。」子羽道:「我們都是隻身,並無一些貨物,也來攪擾。」店主道:「若有至寶須要投獻與他,自然嘿佑。」子羽道:「我有白璧一塊已拋與他了。」店家道:「恭喜,恭喜,陽侯此後定有顯報,令你買賣稱心,所求如意。」子羽沉吟了一會,不覺大怒道:「我的白璧沒有了也是件小事,可恨他這般攪擾地方,陷害百姓,我若不砍陽侯之頭,不焚陽侯之廟,也不是澹台滅明了。」提起一口寶劍徑向前走,眾弟子與店主地方人都來勸阻。子羽執意要去,店家並地方人都道:「我們這個地方全賴此神護佑,客官若如此造次,難道神明神通廣大,反不如常人不成?萬一觸了神明的怒,貽害一方,罪過不小。」眾弟子又勸道:「陽侯既屬邪祟,妖法必高,恐一時難破,莫若依了地方人勸阻,中止也罷。」子羽那裡禁得住滿腔怒氣,一道煙徑奔陽侯廟去,眾人見他勃然大怒,又且容貌醜惡,那個敢十分阻擋,只得繇他便了。子羽勇往直前,行不上數十步,只見風雨驟作,果然是:

  不測風雲生頃刻,傾盆霖雨下須臾。

  子羽一心只要除害,那管什麼狂風猛雨,頃刻間風雨轉大,子羽暫避大樹之下,只待風雨少息去斬陽侯。忽見冒雨走一人來,衣衫全然不濕,看看走近身旁。子羽細看正在驚異,那人向前拱手問道:「執事莫非是江中沉璧的澹台子羽麼?」子羽答道:「正是。你為何知道?」那人道:「若要不知,除非莫為。」子羽忖道:這人敢是妖物幻來的,急欲拔劍砍去,又恐誤斬良民。再看他衣衫並無雨點沾濕,始信真是妖怪,高聲喝道:「何物妖邪,輒敢白晝現形。」掣劍便砍,那人躲避不及,被子羽一劍斬去,應聲倒地,即便現出真形,恰是方才江內作怪的惡蛟。一霎時風雨頓息,雲開天霽。有詩為證:

  風雷聲迅疾,妖物恁施為。幸遇澹台子,行將挫逆威。

  卻說眾弟子及店主人放心不下,齊來看他行徑,再欲勸解。來到樹林下,只見子羽正在那小澗中洗劍,地下殺死一蛟,鮮血滿地,腥臭不可聞。一齊問及緣故,子羽將殺蛟事說了一番。地方人等看了這海蛟無不稱快,子羽抱怒猶然未平。眾人道:「客官斬死孽畜,與民除害,我輩無不感激,便是過往客人渡江,也無驚恐,遠人贊歎。如今天色將晚,且回寓所,把這件濕衣換了,安宿一宵,明日又好趲路。」子羽道:「蛟雖殺了,尚有黨類未除,終為地方之患,畢竟搗其巢穴,絕其根苗。」眾人道:「要除根甚麼法兒才好?」子羽道:「只要焚了廟宇,方除此患。」眾人道:「殺蛟是你莫大功勞,這廟宇原是地方人蓋造的,倘若縱火延燒林木,諸人豈不歸怨?據我們愚見,不如消釋為便。」子羽聽眾人所勸,便放下劍,回至寓所,脫了濕衣,正要取晚飯來吃,只見那些鄰近人家紛紛的拿了酒=前來,一則與子羽壓驚,二則與子羽酬勞。子羽道:「這事不過是我一時抱不平,怎好叨擾。」執意不肯吃,店主人道:「難為他們一片至誠,況且客官與我地方除害,便一杯薄酒也不妨事。」子羽見說,只得允從。其時有幾個識文墨的老者相陪,問起姓名鄉貫,子羽道我姓澹台諱滅明,字子羽,魯國武城人氏。其中有幾個曉得的便道:「原來就是澹台夫子,不知為何到此?」子羽又把避周駞出遊之事說知。眾人道:「我們久慕夫子,既是閒遊避難,我這地方雖然僻陋,盡可優游,何必又往別處?」子羽道:「走盡天下,無非如此世界,無非如此人物。跋涉窮途徒勞無益,重蒙相留,這也使得。」店主人聞知子羽是個賢人,比日間相待大不同了,也備些酒餚以當洗塵,大家開懷暢飲,盡醉方休。當晚子羽在燈下獨坐一回,猶自憤恨孽蛟,不覺身子疲倦,支撐不住,靠在幾上剛才合眼,尚未睡著,朦朧之中只見一個白鬚老兒將一枚白璧送到面前,哀求道:僕非凡人,名曰陽侯,在此地方血食多年,因一時錯念誤遣惡蛟,前來索取白璧,已蒙賜之一劍,但區區廟食從來已久,但日後再犯清塵,甘受一炬。如今伏望海涵,得存廟貌,曷勝榮藉。今將白璧奉還,幸乞收貯。說罷,忽然不見。子羽猛然驚醒,剔起殘燈,白璧已在桌上,連聲稱奇。正是:

  夢幻偏非幻,真邪不是真。相看驚不定,疑鬼復疑神。

  子羽當時說與眾弟子,聽者莫不稱奇。次日,遠近居民個個扶老攜幼來看斬蛟,又來稱謝子羽,也有拜的,也有跪的,你道卻是為何?只因此處有了陽侯廟,那條孽畜依草附木,興雲致雨,每逢年節朔望就要宰殺牲口,祭獻一完,拋向江中,與蛟龍作餐,或者有窮的,有不信的,他便作神作禍,罰你多病多痛,大者發狂,小者驚癇,無所不至。聞得子羽從魯國而來,又是聖門弟子,斬了此蛟除民大害,故此跪拜。還有人紛紛都要接他回去設帳開館。子羽心甚厭煩,私自想道:我本為避周駞而來,怎麼倒在此斬蛟沽名,倒失了本來之意。眾弟子道:既然夫子不樂於此,不若仍回本鄉,還好肄業。子羽道:有心來到江南,且住數月,再作道理。於是另尋了一所幽僻房子住下。日復一日,不料這些鄉民越來得多了。始初來的人還是些樸實的頑童俗者,後來便是那些文物的人來咬文嚼字,說東話西。子羽大怒道:我只因白璧有此禍祟,不若將他捶碎擲在江中,且回武城去罷。眾弟子也不敢攔阻,只見子羽果將白璧打破丟在江中,並僱渡船,再回江北。有詩為證:

  錐殘白璧擲江心,只為當時惹禍愆。執意買舟歸北路,鄉心已動興翩翩。

  這些鄰近眾人看見子羽碎璧,那一個不說可惜了,又見子羽搬移行李下船,個個扳留,爭奈子羽決意要去,無計可施,霎時傳遍遠近村坊,眾人都來阻留。子羽師徒早已上船,大家合齊道:澹台恩相去不得,此時風大,再留一日去罷。那艄子只要趁錢,誠恐眾人留住,預先撐開,乘著便風頃刻已登彼岸。那地方人盡道難得來這個好人,除了大害,恩德難忘。我的地方清淨,人眷平安,是誰所賜?古人說得好,以德報德,如今大家各捐銀兩,建一座澹台斬蛟殿,開一個澹台湖,留與後人作為勝景。那些人個個樂輸,人人喜助,不滿一月積貯千金有餘。買了木料磚瓦,建造飛簷大殿,峭閣明樓,樓前開一個大湖,方圓數里。其功不日而成,沿江百姓都來助工,皆生歡噪。工已完,像已塑,便時時香燈供養,日日士女遊觀,把那陽侯廟一旦坍敗,再無靈應。這正喚做:

  失意者風雨漂搖,得時者光華顯赫。有興者子羽渡江,無味者陽侯返璧。

  這也都是後話,不須細述。且說子羽回魯,正值清和時候帶了眾弟子,一徑回到武城,尚恐周駞生甚異心。不料他已罷職歸田,子羽聞知,心中大喜。初到家時,未免要探親訪友,混了半月,聞新邑宰將次到任,問其姓名,說是言偃字子游。子羽聽得故人來治本邑,甚是歡喜。穿了公服,與眾同袍隨班行禮,迎進邑中。子游看見子羽復回武城,口雖不說,心內暗喜,不覺信口說道:「子羽吾友,不勞如此行禮。」子羽稱著父師,連聲不敢不敢。子游好生不安,可羨子羽三揖告退,絕不失諸生儀度。子游端坐琴堂,目送子羽,乃歎道:邑中良士當首推子羽。正是夫子說得好,若以相貌取人,卻不是失了子羽。後人因子游述了這幾句話說得有理,便有七言律詩一首贊道:

  從來濁水產奇蓮,素質幽香絕世妍。因歎世途成象罔,卻悲人事若雲翻。

  英雄自信非窮憊,日月空嗟不我延。借問閭閻癡豎子,奈何取貌不知天。

  總評:貌之美惡,人之優劣,繇乎天生,非人可強。試觀子羽斬蛟除害碎璧救人,豈非幽蘭在谷,不以無人而不芳者比哉。

  又評:周駞作宰,不思致君澤民,又不能禮賢下士,專以過鑄托子羽,自不相合,既以恃勢挾子羽,安能順受?嗟!嗟!士君子之處逆境,將何以為情邪?

第十一卷     孝哉閔子騫

  華門不許牡驂過,猶喜彈琴與嘯歌。野思正同秋水潤,幽情偏逐白雲多。

  惟客橘柚歡萊彩,獨許盟鷗戀薜蘿。若屆聖明垂顧問,春風應復聽鳴珂。

  這首律詩單表那高志樂道之人,植操貞固,抱德肥遁,看得人生如夢,富貴浮雲;閒居蓬茅之下,托意皇虞之上,將一應世事謝絕,俗務推開;掃跡杜門,室無塵雜;養素丘園,台階虛位,心中意中再無一念。人於公朝使萬夫傾望,一旦尊榮驕人誇俗。縱有韓魏之家,晉楚之富,以勢相壓,以利相加,他竟視之如土苴,棄之如敝>。寧甘藿食藜羹,卑居窮裡,不以大官美祿、高爵重賞為妻妾之光榮,為交遊之禮貌,為平生之快事,為男子之壯圖。但以林前竹下散發箕踞,夏葛冬裘,朝餐夕醉,如此立身持己自然到那綱常倫理之中。不必說致敬盡禮,備慤秉誠,念茲在茲,與那些販夫牧豎迥不相同。雖在顛沛流離不肯差錯,雖當飢寒窮困不肯廢弛。假如有不義之徵聘,使他奉社稷、治人民,離其所好,就其所難,料這空谷的高蹤,不是好爵可縻,威勢可逼。若果能抗節玉立,不面偽庭,縱不得太史上奏,天子下頒綸綍,旌表門閭,也算得一鄉之中有德、有行、有才、有守的大善士了。再得與大聖上智,砥礪切磋,比德度懿,相期有成,便做個被道戴禮,浸仁沐義,亞聖鉅賢,何難之有?正是:

  衍得文宗最勝人,不妨牖戶守清貧。啼殘駒谷三千從,役盡龍香十二賓。

  為惜窮時車輿駐,畏途濫碎席頻珍。圖書豈乏環瑯秘,只恐三餘為來伸。

  其如輓近之徒,但知博些聲名,求些祿位,用些機智,一等功名到手,不論時勢之清濁,邦家之治亂,身與命之安危,一味如蠅見血,如蟻附羶,究竟為世所譏笑。繁華才過,落莫旋生,瞬息之間榮枯得失蝟集雲屯。念此醜行不如陋巷之士,樂天知命,素位而行。倘遇聖君賢相,如昔日薦剡夢卜之舉,或典論思或司樞密,這樣尊榮安富,何傷於進退,何損於山人,自宜蟻行不為過矣。故此魯國之士在於孔夫子門牆就學的,雖其立志不食污君之祿,不仕權奸之家,然必有一說,夫子生於亂世,周流齊魯宋衛。這四國中無不可仕,其弟子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,都出仕諸國。即如宰予好白晝睡臥的,可比朽木糞土,卻出仕於齊。子貢好貨殖,冉有不悅道,子游習弦歌,他三人也出仕於魯。至如行行子路,出仕在衛,子夏為政於魏邦。孔門紛紛出仕者不能枚舉。然弟子中分為四科,首稱德行者四人,獨仲弓為季氏宰。其上三人如顏淵、閔子騫、冉伯平,皆不屑仕於季氏。卻說閔子名損,字子騫,魯國人氏。未離襁褓,他便不幸喪了母親,當此之時,閔老情極無奈,仔細思量,一則以幼兒無人撫養,必至夭折,二則以家計乏人照管,必至破敗。只得央媒妁、具聘禮,娶了一房繼妻,休題容貌如花似玉,益且性格粗暴,局量褊淺毫無內助規模,卻是小家腔調。凡人家生女,不論貧賤富貴,父母教訓熟讀內則孝經諸書,長大嫁人,自然孝敬公姑,持家以儉,處己以正。至於待人接物,事事周全,可稱賢婦。設或不然,不知道理,不達時務率意妄為,放僻邪恥,無所不至。這閔老自從娶了繼妻,兩意綢繆,百年魚水,琴瑟之情,牀第之樂,不言可知。卻說閔子至如今已有撫養之母,自然知寒測暖,識飽療飢,庶幾可以望其長大。暨其成立,其繼母眼見其父恁般愛惜其子,況自己身邊尚無所出,又因鄉黨宗族之中,防人談論,勉強迎合丈夫意思,將這閔子勝如親生,千般愛惜,百計護持,閔老見他如此,暗喜妻賢母慈,誰知這閔母竟是一團奸詐。有詩歎道:

  婦人如蠍更如豺,積慮深心孰易猜。常視遺孤如草芥,不禁搔首浩歌哀。

  日往月來,不覺又是三年光景。閔母身懷六甲,自己心裡有些惡阻,身子未免不耐煩起來。閔子此時年紀尚幼,寒要衣穿,飢要食吃,繼母心中煩惱,便有憎惡之意。看看十月滿足,到了分娩,生下一個男兒,閔老十分歡喜,三日浴兒,彌月剃頭,各處親戚朋友、宗族鄰里都來慶賀。從此以後,有了自己的兒子,雖把閔子生疏,也不至十分作賤,閔老亦看他不出。又過了歲餘,繼母腹中仍又坐喜,後來又生下一個男兒,人人都道閔老積德好,故有多男之慶,洵是人生樂事。不意閔子到此,合當受苦,如今年漸長成,那繼母有了親生兒子,只要管顧自己的,將已前相待閔子的心腸,一旦化為冰炭。在閔老面前甜言蜜語,許多溫存,到背後無端毒罵,百般凌辱,要衣不得,要食不得。閔子恰也乖覺,日常間看見兩個兄弟在母親身邊何等嬌癡,何等怪誕,要一與十,今待我如此刻薄,心中鬱鬱不樂。終日終夜仔細思量,我閔損與兄弟,總一母所生,兩樣看成,不知我母存何主意?正在肚裡狐疑,一日坐在門外,忽然有一個沒要緊的人在閔子門首經過。看見閔子,手指道:這是沒娘兒,不期也是這般長成了。因而歎息。那人無心說出這句話,忙忙的走去了。那閔子倒是有心的人,聽了這話心下不勝悲楚。卻原來我自有母,死亡已久,無怪後母將我凌賤,爹爹那裡得知。又想道:古人云,天下無不是的父母。我只盡為子之道,況我幼而孤弱,使無後母何以得至今日?如今衣食欠缺,或者父親手中窘乏也未可知。我聞古時有個虞舜,他也是後母,誰知父頑母囂弟傲,吃盡萬苦千辛,虞舜毫不敢怨,只盡人子道理,一味行孝。後來其父瞽瞍有允若之化,然我所處的境界比他還容易些,自此以後我當效虞舜以報罔極罷了。正是:

  平生多苦復多辛,長恨綿綿孰與伸。獨有孤桐知此意,清商彈徹更傷神。

  閔子自聞沒娘兒這一說,也不去問及父親,誠恐怕繼母知道反加嗔責,愈覺低聲下氣,昏定晨省,兢兢業業,如履淵水。繼母時常不善加他,只是逆來順受,其父毫不知道。又隔數年,閔老見繼室年漸老成,持家必然力練,其子又大,將來家事可托,自己年紀將老,不時要出外閒遊,只苦沒有個御車的人,古來執射執御,原是個男子在世上所當行之事。其時閔子髫年光景,閔老雖有三子,兩個是繼室親生的不必說了,又把閔子托與繼母看管,只道其母把三個兒子一般看待。因此,不把閔子另看一眼,時時要閔子推車出外,閔子唯命是從,並不敢推托。一日,天色激寒,閔母還睡在牀上,聽得外面金風颯颯,落葉飄飄。那兩個幼子叫道:「娘阿,天色寒冷,須要綿衣穿了。」閔母道:「兒,我知道了。」急急起來披了衣服,梳頭洗面,整治朝膳,自己與幼兒三人吃了。幼兒道:「哥哥與父親御車遠走出門,身子不知凍得什麼樣哩?」閔母道:「阿損是個賤骨頭,那裡比得你們兩個,便凍殺了他,與你何干,偏要掛念他怎的。」幼兒道:「阿哥與我一樣的,娘怎麼這等說。」閔母罵道:「怪小奴才,凡事繇娘做主,誰要你們饒舌,再若如此就要討打。」幼兒畏怕,不敢則聲。閔母就開了箱取出絲綿撐開,約有一二斛,連忙將幼兒所穿的裌衣脫將下來,隨叫他坐在被窩之中,生一爐炭火放在被外,自己便把領縫袖口拆開,正要翻綿,又來與幼兒蓋好了被,問道:「兒,你們想是肚飢了。」你看那小孩子們果品糕餅,原是他的性命,巴不得到口頭,再沒有娘去問他,那做小孩子的不作嬌作癡要食吃的。所以,兩個齊聲答道:「正飢哩。」閔母即令小廝們到市上買東西與幼兒吃了。方才動手翻了長的,又翻次的,丫鬟頤指氣使,相對翻好綿衣,就與幼兒穿了,絕不提起閔子身上。少頃,閔老從外回來,對其妻道:「不期今日天色一寒如此。」說未了,忽然兩個幼兒穿了綿衣走到父親面前,閔老笑道:「損兒的綿衣也十分要緊了,母親可替他翻一翻,明日好同我出去。」閔母口雖答應,心裡想道:有甚力氣與這小猢猻翻綿衣,反坐住了,不肯動身。閔老催道:「就在今日與他翻了,明日有事又好要他為我御車。」閔母道:「我一時身子不健,到晚間我與他做。」閔老只道他果然有病,倒有許多溫存。少頃,又有幾個出友邀他出門去了。閔子見爐中有火,走近前來烘火,看見兩個幼弟身上都著綿衣,取笑道:「兄弟,你穿了綿衣好厚哩。」幼弟道:「方才娘與我二人翻的綿。」閔子道:「好。」只說得這一個字,閔母高聲罵道:「畜生,做晚娘的不曾偏曲得你甚麼心,不過與這兩個小兄弟翻件綿衣,說甚厚,說甚好,你看如今厚了那一個人?有甚麼不好了那一個人?小畜生,你快說不是的所在,待我做晚娘的來替你討饒。」閔子說綿衣一個厚字、一個好字,原是無心,不過與幼弟戲言耳,倒惹得後母鬧個不了,只得向前跪下叩頭哀告道:「娘是我的親生之母,怎麼如此發惱,孩兒如有不孝,恁憑娘親責問,何須動氣?」閔母見他如此光景,傷拳難打笑臉,況又知自己性躁,強笑了一聲道:「你既是這般說,且起來到大門口去,俟候你父親回家才許你進來。」閔子連聲答應而出。後人有窮鳥詩一首為證:

  睇彼小鳥,在林之端。出胡不時,為鷙所殘。

  飲露悲鳴,臨風振翰。哀痛慘怛,傷其肺肝。

  緬惟往昔,群飛以安。曾幾時兮,遘此艱難。如何如何,坐令永歎。

  閔母到底是個小器度,沒見識的人,心中想道:我本欲乘此釁打他幾下,不意這畜生倒說得可憐,我只得饒了他。若容他在眼前,未免看見幼兒吃食,畢竟也賞他些祭喉。只這老昏君諄諄要我與他翻綿,我想絲綿十分高貴,怎捨得把他穿。不若將舊時冷棉翻與他穿罷,在他父親面前只說新的,那裡識得出?新綿留在下年又好增添。算計已定,上樓開箱。他又想一想道:如此做了,人不知,鬼不覺,只要手兒扯得鬆,捏去軟溜溜的,哄瞞得老兒眼睛過,那怕他受寒受冷,與我何涉?及開箱一看,不見有舊綿在內,又開一隻箱子,裡邊都是破綿敗絮,心中又動了一點鄙吝的念頭,手拿了幾塊仔細看了一看,心中轉一轉道:呸!到是我差了,聰明半世,懵懂一時。這些舊絮當初存留在此也是得用之物,如何捨得翻與他穿了。鎖了箱子,覆身走下樓來,千思萬量,欲待要不與他翻件寒衣,猶恐他父親作鬧,聲聞於外旁人議論,說我只愛自己所生之子,將前妻之子凌辱。欲待翻與他穿,這些舊絮實難割捨。那閔母之待閔子如此情景,心如鐵石,意似蛇蠍。自古及今,這般繼母頗也不少。卻說他在樓下沉吟了好一會,無計可施,撞著幼兒在中堂玩耍,正所謂自肉自痛,一個個喚到膝前摩摩頭兒,摸摸手兒,問他身上還寒麼?幼兒把頭連連搖道:「不,不。」閔子在門外細細聽見母親的言語,心中悲切,淚下如珠。那閔老不知在何處飲酒作樂,那想著閔子在大門口冷風中戰悚悚孤零零做一個稚子候門的故事哩。這正是:

  幼兒失母遭磨折,輕信重婚詐偽人。佇立門前迎父至,朔風凜凜對誰伸。

  閔母此時心甚焦躁,惟恐擔延他的父親在面前,萬一把新綿翻了,走來走去,忽然一陣大風,東廊之下吹起蘆花恍如雪片,向前一看,見那只板箱裡還有數斤,原是起初翻褥子剩餘的。隨把手兒放下去一捏,軟滑細潤,潔白如綿,遂起他的一點惡念頭,哈哈大笑道:我為這個小冤家翻件衣服,思量了許多時候再不停當,誰想這些蘆花就在眼前,從今以後他也有衣穿,我再不費心了。便喚閔了脫下裌衣來翻綿。閔子欣然脫下暗喜道:母親回嗔作喜,這番必定有綿衣穿了。身上止穿得件單衣,依舊立在門外,凍得七死八活,遵母命不敢走入中堂。偷眼一望,翻的竟沒一些綿子,乃是蘆花,用幾根綿線縫絆,如衲衣相似,到晚始完。其風益大,閔子忍不過這樣寒冷,情極無奈,走到燈前問道:「母親,綿衣可完了麼?」那閔母將衣丟在地上道:「好性急,賞你這件屍皮穿去。」閔子不敢則聲,含了一雙眼淚,穿了蘆花翻的這件衣服欲走出門,閔母又怒道:「天色晚了,不要與兩個小兄弟出外頑耍,敢是裝些鬼聲驚殺他們麼。」閔子急急轉身與兄弟說說笑笑。

  卻說繼母妒性,自己有了兒子,便把前妻之子,乘丈夫不在家中百般凌辱,如日常丈夫在家中自有許多甜言蜜語。那閔子一味純孝,所以毫不介懷,亦不形諸聲色。當晚閔老醉歸,閔母迎著道:「你因大兒子沒了綿衣,再三吩咐,我帶病翻了,他就穿在身上。」閔老笑嘻嘻的應道:「多感娘子好情。」便呼閔子過來:「還不拜你母親。」閔子連忙唱喏,閔母假意答道:「照管孩兒,是我做娘的職分所當為。」閔老愈喜,又將閔子身上摸一摸,笑道:「果然翻得好,為何手還是這樣冷的?」閔母急應道:「綿衣翻完才穿上身,少不得就暖起來了,何須性急?況你又吃醉了,自然不勝其熱。」閔老道:「是。」說罷,歸房安寢。次早,天氣微和,閔老又要出門去游耍,閔母故意阻道:「你怎麼做人只管恁自己心性,再不顧別人死活,倘損兒辛苦生起病來,如何是好?」閔老答應道:「多蒙娘子好言,今日與人相約不可不去,日後無甚緊要,不行便罷。」那閔子在旁知道父親決要出門,將車上所用的繩索構木一一安排停當,站在門前只等父親上車。閔老自娶繼室之後見他正在芳年,容貌頗好,說話又會奉承,兒女之態固不能免,兩個纏了半日,方才起身。行至中途,忽然狂風大作,刮地而來,這回好不寒冷也。但見:

  愁雲黯黯,怒靄重重。木落高秋,白雁風聲蕭瑟。山昏薄暮,清猿林色淒涼。紫蓧垂花,青鬆折口,豺狼無處可存身。巉岩走石,峻嶺飛沙,虎豹此時難佇足。踏磴樵夫,急歸來,絆倒了半肩柴火。泛江漁父,忙理楫,驚動了幾尾魚龍。披氅神仙,權歸洞府,抵帷臥客,震醒藤牀。真個是昌黎風雪阻藍關,恰還如韓信烏江追項羽。

  閔子到此時節未曾行得幾步,靷索不覺脫下,車兒倒去了一段路。閔子還在後邊,抖擻衣袖,整理芒鞋。閔老見車兒不動,回頭看見閔子,尚嫌他失於檢點,大呼道:「快來推車。」閔子因身上寒冷,這件蘆花翻的衣服,一些些都墜在四角,仍舊是件單裌之衣。你道值此寒天,又加之以刮地狂風,冷也不冷?閔子不敢違命,掙扎上前御車,行了又不上數步,靷索又脫下。閔老如前叫他御車,閔子到此手足俱僵,力不能勝,不覺流下淚來。閔老看了心甚不忍,便道:「汝母勸我不要出門,我不聽他,誰知你這般畏冷?難道你身上穿了綿凍了這一套模樣?」將閔子拽上一把,止得這件裌衣,便問閔子道:「汝母說是與你翻的新綿,為何身上這等單薄?快說與我知道。」閔子道:「孩兒只因天道嚴寒,故此失靷,望父親恕孩兒不孝之罪。」閔老聽得可憐,再三問其緣故,閔子意欲支吾過了,又恐人說以為誑父,只得低低說道:「衣內都是蘆花,所以不暖,並無他故。」閔老道:「汝母說你衣內都是新綿子,怎見倒是蘆花,豈有此事?」便把閔子所穿的衣縫用簪腳挑開看其虛實,忽然一個風頭吹得滿天飛去,衣內乾乾淨淨,跌腳捶胸,恨恨不了,便罵:「悍婦!為何毒害我的孩兒!」立命回車,閔子向前說道:「這非吾母本意,昨因天晚,誠恐父親回來功夫忙促,況是燈前,或者誤翻在內,父親到家決不可因了孩兒與母親反目。」閔老怒道:「只因你孩兒為人忒孝順了,故有此事,不必你多說,我自有個道理。」閔子便不敢則聲,忙忙的推車回去。那閔母聞知閔老回家,正要裝腔做勢興動閔老,只見閔老一進門來怒衝衝,也不說些甚的,對著閔母高聲道:「好個晚娘,替兒子作得好綿衣。」閔母已知蘆花事發,便應道:「我與你的膿血翻了綿衣,還道我為娘的不好麼?」閔老道:「你鐵石為心,豺狼成性,所以做得好綿衣,你可自看。」說畢發起幾聲冷笑,便叫閔損過來。閔子恐父母廝鬧,故意站住了不敢移動身子,激得閔老性發,一把提將過來,將那衣服內的蘆花抖了一地,便指與閔母道:「好綿子,虧你忍得這片心腸,待孩兒如此刻薄。」那閔母若是有家教的,自然有悔心之萌,支吾些言語,再將新綿翻改,消了丈夫這點氣,不至反目了。他反恨丈夫不是,口中不乾不淨:「我想是你家價婦,應該憑你施為,昨日替他翻了新綿在內,誰知他自己不肖,或者拆出換些東西吃了也不可知,我如何將蘆花與他穿著?」那閔老聽了此語,暗想道:損兒不敢發覺,其母說亦有理。正是:

  積讒銷骨,積毀鑠金。古語其然,傳之至今。

  不期兩個幼兒不曉得事體,只道有事便說,叫做聰明的了,齊聲向父親說道:「我們兩個因前日風冷,替母親討綿衣穿,母親替我翻綿,委是新的。娘又怕我們冷,蓋在牀上被中,又生了許多炭火與我們烘。哥哥翻衣之時,只穿這件單衣立在大門口,候等父親到家中,委實與哥哥穿的是蘆花,不是新綿。」自古道得好,小兒口中討實信。閔老聽了此語,不容分辨,將閔母的頭髮一把揪倒,拳來打腳來踢,打得十分利害,就寫了一紙離書,登時要逐出門去。其時宗族鄰里親戚都來勸解,決不肯聽。閔子見父執性,不可逭回,倘母親一去,兄弟三人將如之何?哀痛迫切,哭泣流涕,到父親膝前說道:「父親必欲要母親去,以兒愚見,母在一子單,母去三子寒,伏乞父親三思。」說未了號天大慟,哭個不休。那閔老見兒子是這等悲痛,力留繼母,也思想前妻大哭一場,家中聚集許多宗族親戚鄰友,見者無不傷心。那閔母到此田地,也不覺動了一點慈愛之心,將從前惡念一時消釋,連忙將閔子一把扶起道:「孩兒,不料你如此孝順,倒是我做娘的不是了。」母子亦覺欷歔。那閔老夫妻原是恩愛的,只是因那閔子故有此作為,看見其母倒認自己不是,也不苛求,又親見其母將新綿另做一件衣服翻了,與他穿在身上,方才放心。過了數月,不覺冬盡春初,慶賀新歲元宵之後,閔老道:「損兒即漸長成,正該讀書。吾聞本國之內,孔夫子乃是大聖人,所收之徒甚廣。我不若送他門下讀書,多識古今名物,不枉生他一場。」閔母極口贊襄,閔老立定了主意。有詩為證:

  須知力學在嚴師,躬叩緇帷勿自疑。計日陶鎔成德器,四科名定冉雍隨。

  擇了吉日,具了束脩,將閔子送到杏壇,拜孔子為師。閔子固是天生聰明,不須盡力訓誨,打頭知尾,告往知來,不上一年光景,即便學業有成,遂為孔門高弟,氣質越覺純粹,事親愈加敬謹。那閔母知其賢孝,與兩個幼兒一般看待,並無貳心。閔子方幸晚母回心轉意,心中喜悅,行有餘力,即歸探候父母,縱遇疾風暴雨也不失期。孔門又有一個弟子叫做子貢,屢屢看見閔子侍於夫子之側,顏色時常改變,每要問其緣故,又恐失言,到此不得不問,便道:「子騫,你始初見於夫子,面有菜色,今日何故又有芻豢之色?」閔子道:「損也不敏,出於蒹葭之中,蒙夫子不棄,收入門牆,又蒙夫子內則切磋以孝,外為之敷陳王法,心口口口出見羽蓋之輝煌,龍旗之縹緲,裘旃之人相隨於後,心又樂之。因這二者交攻胸中,損又不能決斷可否,是以有了菜色。今被夫子威儀文詞,如春雨潤木,自葉流根,浸灌滋養已非一日,又賴二三子切磋勸勉,內明於去就大義,出見羽蓋等物,視如壇土,是以有了芻豢之色。」子貢拱袂道:「多謝指教。」何為菜色?這就是常人所說飢者之面上青色。所以趙宋之時有個真德秀,論菜色道:

  百姓不可一日有此色,士君子不可一日不知此味。

  為何又叫芻豢之色?這芻豢是悅口充腸之物,人若終日有得啖了,自然面色肥澤,不與那烏面鵠形相似。須知閔子借此自喻學問深淺,不可泥定。這時閔子學既有得,每常出言絕不妄發,容貌和悅,德行甚噪。有詩為證:

  爽氣橫秋豁紫口,誾誾氣宇似王春。茂才南國留綱紀,流譽東家滿縉紳。

  四壁圖書娛夢寐,一壇雲樹稱吟身。何時斗柄司喉舌,試問荊山抱玉人。

  卻說魯國中有一個藏貨財之所,其藏名叫口口口當初創造,不知費了多少土木,用了多少金錢,方才完工。那魯人無故又要廣其基址,高其屋宇,是一件極勞民傷財,極可已得已之事。況魯國連年荒歉,野無青草,室如懸罄,這改作長府,原是不急之務,盡可省得的。所以孔門中的弟子,身為匹夫,名淹伏處,卻有帝王之略,每裕經世之謨。一日,聞魯人無故要興得已之役,閔子是個外持緘嘿、心存慎重的人,卻有老成之長慮,說出一句話來,真是動關經濟,可作訏謨。說道:「這長府之設,是先王積貯所遺,今日侈一時之耳目,輕變先時之制度,只怕所梗甚多,還須蹈常襲故。省此紛更,庶幾不失先王節愛美意。」夫子高坐駟水之濱,聞知此言,慨然贊道:「事體有懸於廟堂之上,而議論出士君子之口,非言之難,中理為難,以今日觀閔子仍舊貫之言,不但維國本、裁國計,兼且恤民力、厚民財,故其於利病之所,休戚之關,籌之預定,決不輕易其言,言之中理,尤不能深為嘉歎哉。」其後閔子的父母身忽染病,漸至危篤,閔子告歸。口口口幼弟,躬先奉養,親嘗湯藥,未及數月,相繼而亡,閔子哭泣盡禮,衣衾棺槨雖不豐盛,亦不苟簡,適得士者之常。閔子思念父母音容,乃率兩個幼弟廬於墓旁,三年服滿。此時,幼弟俱各長成,囑付在家勤守門戶,自己仍造見夫子。師徒睽違日久,相見之時,悲愉交集。夫子便與閔子一張琴,說汝三年以來必疏練響,可乘此清閒試按流徽,以舒鬱志。閔子聞命即就杏壇之下,石幾之上,將琴放著,不疾不徐,彈琴一曲,其音切切而悲。有陶靖節詩為證:知我故來意,取琴為我彈。上弦驚別鶴,下弦操孤鸞。夫子一見閔子不先執禮陳詩,讀書談道,反叫他彈琴,這琴者禁也禁止於邪以正人心,又曰士無故不撤琴瑟,所以修身養性非苟焉而已。今閔子喪了父母是有大故的了,廢琴不彈或者生疏,夫子所以先命彈琴,實有深意。閔子彈罷,舍琴而起,說道:「先王制禮不敢過焉。」夫子此時細聽其音神為之游,忽聞其言即贊道:「孝哉。閔子騫哀,尚未盡能,制以禮口口口子乎?」閔子遜謝弗遑,退居其位。後來大孝之口口口天下。魯大夫季孫斯慕其賢孝之名,適值私邑缺少一員佐理的官,因想聖門弟子多善從政,又聞閔子騫是大孝君子,以此人為費宰可謂得人。即遣一介之使修書薦幣遠至其家,見了他兩個幼弟,備陳季大夫請子騫先生為費邑之宰,即求登車而行。其弟答道:「吾兄往杏壇去矣。尊使不若往彼,或可相見。」使者應命而去竟往杏壇,剛值閔子散步出來,使者一見跳下馬來,便問道:「請問先生,貴學中有位閔子騫夫子恰在何處?」閔子道:「這便是。尊客何來?」使者將季氏召為費宰之事備述其詳。閔子道:「多蒙大夫寵召,但閔損是山野鄙人,不識長治久安之策,何勞玉趾下臨,這費宰之召不敢如命。」使者道:「家大夫深仰夫子大孝之行至德之操,匪朝伊夕,故遣小可摳迎夫子枉降費邑,臥而理之。」閔子道:「損自父母棄世,業已謝絕人事,退避功名,敢煩尊使善復大夫。」使者道:「家大夫竭誠相請,望之甚渴,若夫子拒而不往,彼且固請,夫子將奈之何?」閔子道:「倘大夫決不見原,口口口走齊境之南,去魯之北矣。」使者見閔子詞色口口口敢勉強,只得嘿嘿而退。季氏也絕不復遣使至矣。閔子益堅不仕之志,辭別杏壇退居梓裡,日與二三子講學不休,又與二弟輯睦於家,抱道自高。據其生平行孝,父母稱之,昆弟稱之,外人亦稱之。故夫子曰,孝哉閔子騫,人不聞於其父母昆弟之言。後人讀到此處,有詞思帝鄉贊云:

  修身樂天天性真,志篤友於昆弟自相親。不事浮華,終日清歌泗水濱,洵是孝哉窮理大賢人。

  總評:閔子未嘗仕季氏,而家語載之,然書之可信者莫若魯論。今作者取其汶上之辭,為殿於行孝之後,可知閔孝為百世師,而季氏何物權臣,乃得而使世之邪?

  又評:蘆花一案,千古同悲。使世為繼母者,得觀此以易其殘忍之心,為慈愛之念,則其有裨於風土也,寧曰小補之歟。